老栓第一次把那棵香椿树苗栽进后山石缝时，春雪正簌簌地落。冻土被铁钎凿出个碗大的坑，风裹着雪沫子往领口里钻，他缩着脖子把树苗往石缝里塞，根须上带的那点湿土转眼就冻成了硬块。
爹，这树活不了。身后的狗蛋跺着脚搓手，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十三岁的少年比石缝旁的荆条高不了多少，鼻尖冻得通红，村里老槐叔说，石缝里没土没水，栽啥死啥。
老栓没回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攒了半月的草木灰，小心地撒在树苗根旁。活不活，得让它自己试试。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散，像后山飘了半辈子的炊烟。
这年狗蛋刚念完小学，考卷上的红叉比对勾多。村支书来劝学那天，老栓正蹲在灶台前烧火，灶膛里的玉米芯噼啪响，映得他脸上沟壑发亮。栓哥，再让娃念两年吧，初中毕业总比小学强。支书递过来的烟卷在灶台上磕了磕，学费我帮着找学校说说，缓俩月给。
老栓没接烟，往灶里添了把柴。念啥？他下巴朝里屋努了努，狗蛋正趴在炕桌上用柴棍画小人，这娃不是念书的料，不如跟着我上山刨药材，秋天还能换袋粮食。
狗蛋听见这话，手里的柴棍地掉在炕上。他没敢看爹，也没敢看支书，只是盯着地上的蚂蚁搬家。开春时同桌二丫说，初中教室有玻璃窗，冬天不进风，还能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字。他偷偷把这话记在心里，晚上睡不着时，就借着月光在墙上画窗户，画得歪歪扭扭，倒也有棱有角。
第二天鸡刚叫头遍，狗蛋就揣了两个冷馍往山下走。他要去镇中学看看，二丫说的玻璃窗到底长啥样。山路结冰滑，他摔了三跤，裤腿沾着泥和草屑，走到校门口时，太阳刚爬上东边的山梁。
校门没开，他扒着铁栅栏往里瞅。青砖瓦房整整齐齐排着，最东头那间教室果然有玻璃窗，阳光照在上面，亮得晃眼。有个戴眼镜的老师正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白色的粉笔灰像雪花似的往下落。狗蛋看得入了神，直到校门一声开了，才慌慌张张往回跑，跑过石桥时，鞋底子沾的泥掉在桥面上，像个模糊的脚印。
回到家，老栓正拿着绳子捆柴禾。去哪了？爹的声音沉得像山底的石头。狗蛋攥着衣角小声说：没去哪，在坡上转了转。老栓没再问，只是把捆好的柴禾往驴背上搭时，腰弯得更厉害了——去年上山采连翘，他从崖上滑下来摔断了腰，到现在阴雨天还疼。
过了三天，老栓突然把狗蛋叫到跟前，从炕席底下摸出个布包，解开三层，里面是皱巴巴的零钱，还有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这是支书帮着开的介绍信，老栓的手指在纸条上摩挲着，去镇上念吧，要是念不出个样来，冬天就跟我去背煤。
狗蛋的眼泪地就下来了，滴在布包里的零钱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没敢哭出声，只是使劲点头，下巴磕得胸口疼。老栓把钱塞给他，又从灶台上拿了个烤红薯：路上吃，别饿着。
去镇中学报到那天，狗蛋背着娘缝的布书包，里面装着半块橡皮、一支铅笔，还有爹塞的烤红薯。走到后山石缝旁时，他停了停——那棵香椿树苗还立在那，雪化了些，树干上沾着泥，顶梢却冒出个嫩红的芽，像个小小的火苗。
镇中学的宿舍是大通铺，十个男生挤在一张炕上。狗蛋是最晚来的，只能睡在最里头靠墙的地方，墙皮掉得厉害，夜里能听见老鼠跑。同桌是个胖小子，叫李磊，爹是镇上供销社的主任，书包里总装着奶糖和饼干。你是哪个村的？李磊咬着奶糖问，糖纸扔在狗蛋的作业本上。
后山的。狗蛋把糖纸捡起来，叠成个小方块。李磊地笑了：后山？就是那个全是石头的地方？你们村是不是还住着野人？旁边几个男生也跟着笑，笑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像小石子砸在脸上。
狗蛋没说话，把叠好的糖纸塞进书包。他知道自己和他们不一样，李磊的球鞋是白网鞋，他的鞋是娘纳的布鞋，鞋底已经磨薄了；李磊的铅笔盒是铁皮的，印着孙悟空，他的铅笔盒是娘用布缝的，里面只有半块橡皮。
第一回月考，狗蛋考了全班倒数第三。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指着成绩单叹气：狗蛋同学，你基础太差了，得多用点心。办公室的玻璃窗擦得亮，能看见外面的梧桐树，叶子黄了，一片一片往下落。狗蛋盯着自己的鞋尖，没说话。
回到宿舍，李磊正拿着他的成绩单起哄：快看快看，后山来的倒数王狗蛋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爹送他来时说的话：要是念不出个样来，冬天就跟我去背煤。背煤的窑在山那边，去年他见过背煤的人，脸上手上全是黑，只有牙是白的，咳嗽起来像要把肺咳出来。
那天晚上，宿舍的灯灭了之后，狗蛋摸出作业本，借着窗外的月光写题。月光忽明忽暗，他的影子在墙上晃，像个孤单的小兽。写着写着，铅笔尖断了，他摸黑找小刀削，不小心划了手，血滴在作业本上，红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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