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在二十三岁这年，第一次对母亲说“不”。
那天是周五傍晚，她刚结束连续两周的项目加班，拖着装满设计图的电脑包站在玄关，玄关柜上的白瓷花瓶里插着新鲜的康乃馨——是母亲特意为她买的，说是“补补气色”。母亲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面粉，语气是惯常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微微，下周你张阿姨儿子回来，约在咱们家吃晚饭，你穿上次我给你买的米白色连衣裙，显得文静。”
林微的手指攥紧了电脑包的肩带，塑料扣硌得掌心发疼。那套米白色连衣裙，领口是保守的娃娃领，裙摆长到膝盖以下，母亲说“女孩子就该穿得规矩”，可她每次穿都觉得像被裹在一层湿棉布里，连呼吸都透着束缚。过去的二十三年里，她从没有反驳过这样的话。小时候母亲说“留长头发才像姑娘”，她就任由头发长到腰际，哪怕夏天热得长痱子；高中时母亲说“学理科好找工作”，她就放弃了偷偷画了三年的素描本，在理科班的题海里熬到凌晨；大学选专业，母亲说“师范稳定”，她就把填好的设计专业划掉，改成了汉语言文学。
“妈，”林微的声音很轻，像飘在空气里的棉絮，却让厨房的动静瞬间停了，“下周我要去看一个设计展，可能去不了。”
母亲手里的面盆“咚”地放在灶台上，走出来时脸上还带着面粉的白，眼神却沉了下来：“什么设计展？比见人还重要？张阿姨跟我念叨半年了，人家儿子在国企上班，人品也好，你怎么就不懂事？”
“不是不懂事，”林微抬起头，第一次敢直视母亲的眼睛，母亲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她从小到大的“应该”，“是我真的想去。那个展有我很喜欢的设计师的作品，我等了很久。”
母亲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语气陡然拔高：“设计师？你天天画那些东西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我让你去见人，是为了你好！你现在工作不稳定，找个靠谱的对象，以后才有依靠！”
“我的工作很稳定，而且我喜欢设计，”林微的声音开始发颤，却没有退让，“妈，我已经长大了，我想做自己喜欢的事。”
那天的晚饭最终没吃成。母亲摔了筷子进了卧室，林微坐在餐桌前，看着桌上摆着的她爱吃的糖醋排骨，排骨上的酱汁还冒着热气，却像一块石头压在她的胸口。她想起高中时的某个周末，她躲在房间里画漫画，被母亲发现后，母亲把她的素描本撕得粉碎，说“这些没用的东西会耽误你考大学”。那天她没哭，只是默默把碎片捡起来，藏在书柜最底层，像藏起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后来她考上了师范大学，却在课余时间偷偷报了设计培训班。每个周末早上六点，她就背着画板出门，坐两个小时的公交去培训班，晚上再赶在母亲回家前到家，把画板藏在衣柜深处。毕业时，她没有去当老师，而是凭着培训班的作品集，找到了一家小型设计公司的工作。她没敢告诉母亲，只说自己在“文化公司做文员”，每个月把大部分工资交给母亲，只留一点钱买画材。
这次的设计展，是她最喜欢的设计师苏曼的个人展。苏曼曾经也是“乖女儿”，听从父母的安排当了医生，三十岁那年却辞职去学设计，如今成了业内知名的设计师。林微每次看苏曼的采访，都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发芽——原来人真的可以打破“应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周六早上，林微醒得很早。母亲还在生气，卧室门紧闭着。她轻手轻脚地收拾好东西，在餐桌上放了一张纸条，写着“妈，我去看展了，晚上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出门时，她特意穿了一件黑色的短款外套，搭配牛仔裤，这是她第一次穿这么“不规矩”的衣服出门，走在阳光下，竟觉得风都是自由的。
设计展在市中心的艺术中心，门口排着长队。林微站在队伍里，看着周围穿着各异的人，有人染着粉色的头发，有人穿着夸张的设计感服装，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她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的二十三年，就像活在一个精致的鸟笼里，笼子是母亲用“为你好”编织的，她以为那是安全，却忘了自己也渴望天空。
展场内，苏曼的设计作品挂满了墙壁。有一套名为《挣脱》的系列，用的是深色的布料，上面缝着密密麻麻的白色线迹，像无数条束缚的锁链，却在衣角处有撕裂的痕迹，露出里面鲜艳的红色里布。林微站在这套作品前，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她想起自己藏在书柜底层的素描本碎片，想起深夜在台灯下偷偷画设计图的日子，想起母亲生气的眼神，也想起自己昨天说“不”时的勇气。
“你也喜欢这套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林微回头，看到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嘴角带着浅笑——是苏曼。
林微有些慌乱，连忙擦了擦眼泪：“苏老师，我很喜欢你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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