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甘泉宫那片令人窒息的暖香与虚伪中挣脱出来,嬴政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冰冷的泉水洗涤过一遍,剔除了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夜色中的咸阳宫,殿宇连绵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他这个名义上的主人。
他没有直接回寝宫,而是屏退了大部分随从,只带着小柱子,如同一个幽灵,在空旷的宫道上漫步。秋夜的寒风吹拂着他尚且单薄的衣袍,带来阵阵凉意,却远不及他心头的冰冷。母亲的模样,那敷衍的眼神,那替他人张口的“教诲”,如同梦魇,在他脑海中反复浮现。
小柱子默默地跟在后面,看着大王那比夜色还要沉郁的背影,心里难受得紧。他想说点什么,哪怕是毫无用处的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能紧紧抱着怀里备用的披风,准备随时给大王披上,虽然他知道,大王此刻需要的,绝不是这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书房外。这里,是除了校场之外,嬴政唯一能感到些许自在的地方。他推门而入,熟悉的竹简和墨香气息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从甘泉宫带回的那股甜腻浊气。
他没有点燃太多的蜡烛,只让小柱子在一张宽大的书案上点亮一盏青铜雁鱼灯。跳动的火焰将他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更显孤寂。
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几卷被他翻阅得边角都有些起毛的《韩非子》上。彷佛只有这些冰冷、尖锐、甚至刻薄的文字,才能理解他内心的孤愤与挣扎,才能给予他面对这一切的力量。
他缓缓坐下,展开竹简,直接翻到了《孤愤》与《说难》篇。往日读这些,是学习,是思考。今夜再读,却像是在与一位跨越了数百年时空的知己,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 (通晓统治术的人,必须有远见且明察,不明察就不能洞察隐私。)
嬴政在心中默念:吕不韦之“私”,在于权欲,在于架空王权,在于与太后的苟且!他必须洞察!
“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 (能推行法治的人,必须刚强果断而正直,不刚正就不能矫正奸邪。)
嬴政目光锐利:吕不韦之“奸”,在于专权,在于结党,在于以“仲父”之名行操控之实!他必须矫正!
“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 (大国君主的祸患,在于大臣权势太重;中国君主的祸患,在于过于宠信近臣。这是君主共同的忧患啊!)
嬴政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何止是患?简直是悬于头顶的利剑!吕不韦是那个权太重的大臣,而母后身边的嫪毐,不就是那个被过于“宠信”的“左右”吗?
“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 (大凡进说的困难,在于了解进说对象的心理,以便用我的说法适应他。)
读到这里,嬴政想起了自己试图劝谏母亲时的失败。他不了解母亲吗?不,他或许太了解了,了解她沉溺享乐、畏惧空虚的内心,正因如此,他才感到无力,因为他的“说”(劝谏)无法适应她那已被欲望填满的“心”。
字字句句,都像是专为他此刻的处境而写。韩非彷佛就坐在他对面,用那双看透世情的冷眼,为他剖析着这权力场上的血淋淋的真相,教导他如何在这绝境中生存、反击、乃至最终掌控一切。那种强烈的共鸣,让他因甘泉宫之行而冰封的心,重新注入了一种更加冰冷、却也更加坚定的力量。
就在他沉浸于与古人神交之际,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小柱子连忙跑去开门,只见一位须发皆白、步履略显蹒跚的老宦官,端着一个食盘站在门口,盘里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羹汤和几样精致点心。这是宫中的老宦官坚伯,伺候过两代秦王,为人谨慎沉默,算是宫中的老人了。
“坚伯?”小柱子有些意外,连忙接过食盘。
坚伯颤巍巍地走进书房,对着嬴政躬身行礼,声音苍老而沙哑:“老奴参见大王。夜深了,御厨备了些夜宵,老奴想着大王或许还在用功,便送过来了。”
嬴政从竹简中抬起头,看了坚伯一眼,点了点头:“有劳坚伯了。”
坚伯将食盘放在书案一角,并没有立刻离开。他那双浑浊却历经世事的眼睛,看了看嬴政面前摊开的竹简,又看了看嬴政那在灯下显得过于沉静和专注的年轻脸庞,无声地叹了口气。
“大王,”他声音低沉,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夜深了,仔细伤了眼。老奴记得……先庄襄王在时,也常常如此,为了国事,熬夜批阅奏章,直至三更……”
他这话像是无意的感慨,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嬴政记忆中一扇尘封的门。
父亲……庄襄王子楚。
嬴政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些极其模糊的画面:一个穿着王袍的、模糊而威严的身影,在烛火下伏案书写的背影;偶尔,那身影会转过来,用手轻轻摸摸他的头,眼神里有期许,也有着他当时无法理解的沉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天下一帝秦始皇请大家收藏:(m.20xs.org)天下一帝秦始皇20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