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绅们的反应则更值得玩味。一位穿着丝绸长袍、家里颇有田产的**乡绅**，捋着胡须，慢悠悠地说：“荀吏员，陛下的心意，我等草民自然感佩。只是……这文字之事，关乎学问根本。我赵地文字，源远流长，自有一番风骨韵味。如今骤然废弃，恐……恐有断文脉、绝学统之虞啊。” 话说得委婉，但抵触情绪明显。他们担心的是更深层次的文化认同问题。
那几位学子，更是直言不讳。一个年轻气盛的学子忍不住开口：“荀先生！文字乃先王所造，典籍所系！岂能因一道诏令，便尽弃所学？秦篆固然整齐，然失却古意，恐非文化之福！” 言语间，充满了对故国文化的维护和对秦政“粗暴”的不满。
荀义听着台下的议论纷纷，头大如斗。他理解这些老吏的习惯难改，也明白乡绅学子们对旧文化的感情。但他更清楚，这道诏令背后是强大的国家意志和严苛的秦法。他只能耐心解释，反复强调这是国策，必须执行，希望大家以大局为重，尽快适应。
这场“动员大会”，最终在一种表面服从、内心各异的气氛中草草结束。荀义知道，真正的难题，现在才刚开始。
命令下达了，阻力也看到了，荀义自己呢？他也不是天生就会写小篆的啊！
他虽然是秦吏，但早年学习的也是相对古朴的秦系大篆，对于这种刚刚出炉、新鲜热辣的“小篆2.0升级版”，同样是个新手。
于是，荀义的苦日子来了。
白天，他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日常公务——人口统计、田亩核查、赋税催征、邻里纠纷调解……这些工作本身就繁琐得要命。现在还得额外加上一项：督促、检查属下吏员学习小篆的进度，处理因文字变更引发的各种小麻烦（比如旧契约的效力问题）。
到了晚上，别人都休息了，他才能点起那盏昏暗的油灯（灯油也是限量配给的），在案几前铺开削好的竹简或者价格稍贵的丝帛，拿出那本已经被他翻得有些卷边的《仓颉篇》，一笔一划地开始练习。
“皇帝……”他嘴里念念有词，对照着字书上李斯亲笔（或摹本）那圆润劲健的笔画，小心翼翼地在竹简上刻写（或书写）。小篆讲究线条均匀，结构对称，对于用惯了相对自由奔放的大篆或者赵国文字的荀义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手抖一下，笔画就歪了；
用力不均，线条就粗细不一；
结构把握不准，整个字就显得松散或拥挤。
常常是一个字反复写上十几遍，才能勉强看得过去。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映在墙壁上，像一个孤独的舞者。窗外是寂静的夜，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添几分清冷。
累吗？当然累。手腕酸痛，眼睛干涩。烦吗？也烦。有时候练得火起，真想把这堆竹简都掀了。
但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停下来，看着灯下那一个个逐渐变得工整规范的小篆字体。他想起在咸阳宫（他当然没去过，只能想象）里，皇帝和李斯等人决定推行此策时的深意；他想起驿道上飞驰的信使，靠着统一的文字传递着维系帝国的信息；他甚至朦胧地感觉到，或许数百年后，天南地北的人，真的可以凭借这种文字，毫无障碍地交流思想，传承文明……
这种参与伟大历史进程的微弱使命感，以及内心深处对“有序”和“统一”的认同感（这可能是他作为秦吏被熏陶出来的），支撑着他继续坚持下去。他理解这项政策的长远意义，就像理解郡县制一样。但理解归理解，这过程中的阵痛和压力，却是他实实在在、一分不少地在承受。
推广工作并非一帆风顺。荀义很快发现，明面上的抱怨还好处理，暗地里的抵触才更让人头疼。
那位抱怨的老吏，学习进度极其缓慢，交上来的公文还时常夹杂着旧文字的写法，荀义不得不一次次把他叫来，耐着性子指正，老吏表面唯唯诺诺，转身就唉声叹气。
更让荀义警惕的是，他隐约察觉到，本地一些以学问传家的乡绅，对收缴旧文字书籍（虽然诏令主要针对官方文书和民间契约，但对私人藏书也有风声和压力）非常抵触。他曾听闻，某位乡绅在家中私下感叹：“秦法苛烈，如今更要绝我文字，毁我典籍，与焚书何异？” 这话传到荀义耳朵里，让他心惊肉跳。他知道，这种情绪如果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有一次，他甚至收到匿名的告密（或者只是闲言碎语），说某位学子家中可能藏有大量用赵国文字书写的儒家典籍，并未按要求上缴或销毁。荀义派人去委婉地询问，对方却矢口否认，态度恭敬却带着疏离。
处理这种事情，需要极大的技巧和分寸。强制执行，容易激起民变；放任不管，又是渎职。荀义感觉自己像是在走钢丝，两边都是深渊。
他知道，在这些抵触情绪的背後，是更深层次的文化冲突。秦帝国试图用强大的行政力量，强行抹平数百年来形成的文化多样性，将所有的思想、所有的表达，都纳入一个统一的、以法家思想和小篆文字为标准的框架内。这注定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而此刻，在文化底蕴更为深厚、儒家思想根基更牢固的齐鲁之地，这种冲突恐怕会更加激烈。不知道那里的儒生，比如那位以博学着称的**伏生**，面对同样的诏令，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荀义甩甩头，把这些遥远的思绪抛开。他眼前的难题已经够多了。他拿起笔，继续在灯下，与那些弯弯绕绕的小篆笔画搏斗。帝国的文化统一大业，就在这无数个像荀义这样的基层小吏的熬夜、奔波、焦头烂额中，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向前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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