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广桥荣子,这一次,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托付:
“荣子,朕要你去关东,不止是为了一座虚无缥缈的行宫,也不止是为了看清那九尺珊瑚的真假。”
“朕是要你,亲自去看,去判断。去看看那位羽柴中纳言赖陆,他看待朕,看待这京都朝廷的眼神里……”
“藏的,究竟是第二个织田信长,第二个德川家康……还是一个,连朕也无法想象的,全新的‘答案’?”
而后天皇目送荣子去更衣后,自己拿起那份草稿被涂改的最乱的一处,上面依稀写着:“ 天皇出巡限京都御所30町内……”以及“衣冠装束须遵古式,不可僭越”后,方才无声苦笑。
而后又一阵微凉的秋风从未完全合拢的遣户缝隙间钻入,吹动了几帐的垂缨。几乎同时,一只羽毛蓬松、正为过冬积蓄脂肪的麻雀,竟也扑棱着翅膀落到了殿内的箦子(榻榻米)上。它歪着头,黑亮的眼睛警惕地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食物,全然不惧这清凉殿的庄严,仿佛此地与任何一处可觅食的庭院并无不同。
天皇的目光从手中的草稿,移到了那只卑微却自由的小生灵身上。它为了活过寒冬而忙碌,虽渺小,却尚能振翅于三十町、三百町乃至更广阔的天地。而他自己,这受命于天的天子,未来的活动范围,却可能被白纸黑字限定在这区区三十町的牢笼之内。
“朕……若是再不动一动,恐怕连你都不如了。”他望着那只麻雀,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嘴角那抹苦涩的弧度,愈发深了。这不再仅仅是自嘲,而是一种触及存在本质的、深刻的悲凉——皇权之衰微,竟已至斯,连一只觅食的麻雀都可成为映照其境遇的镜子。
那麻雀似有所觉,倏忽间又振翅飞起,最终甚至把这个安静的男子当做一尊佛像,竟落下他的肩头叽叽喳喳的叫着。
而后天皇缓缓唱出和歌:
云居に縄る龙の叹きを
虎や栖む山の気配に
澄みわたる风に托すて
水镜に映るを见む
唱完这一曲,麻雀竟未离开,而后他若有所思竟提笔将这篇和歌以真名誊抄了下来,其书曰:
困龙吟云阙,
遣风探虎山。
欲观清波下,
犹照旧天颜?
“将此……带给那头‘虎’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之前的激动更显沉重,“京都的秋天自有岚山竹与红叶之海,他来亦或是我去,皆可。”
广桥荣子双手接过,只一眼,便洞悉了其中所有的试探、无奈与隐晦的托付。她深深俯首:“臣妾,明白了。”
数日后,一支轻简却难掩贵气的队伍离开了京都。广桥荣子已换回女装,仪态万方地坐在驾笼之中,猪熊教利、花山院忠长与飞鸟井雅贤三人骑马护卫在侧。他们的目的地,是武藏国,是那座正在迅速崛起的、吞噬着旧日秩序的新城——江户。
秋风掠过他们的衣袂,也送来了远方江户湾的咸涩气息。在那里,刚刚从踟蹰崎馆凯旋而归的羽柴赖陆,正立于江户城天守阁上,俯瞰着他的江山。他尚不知,一首来自京都清凉殿的哀婉和歌,正携带着一个时代最后的疑问与期望,向他而来。
可人们不知道的是,有一份自南北朝以来,第一份“尊皇锄奸”令,却因为一篇天皇发牢骚的汉诗,和原本时空中多年后,家康剪除丰臣后才颁布的《禁中并公家诸法度》草稿中诞生。
广桥荣子端坐于江户城广间内,将那卷来自清凉殿的、承载着无尽悲凉与试探的和歌,双手奉上。
广桥局和猪熊教利、花山院忠长以及飞鸟井雅贤是什么货色,羽柴赖陆(虎千代)自然心知肚明。猪熊和广桥局搞多人夜爬,都玩到天皇家了。
可虎千代展开那纸笺后,只是静静地看。起初,他面色平静,仿佛在欣赏书法。然而,当他读到“困龙吟云阙”、“犹照旧天颜”等字句时,眉头骤然锁紧。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捏着纸笺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广桥荣子正暗自观察他神情的变化,揣度其心思深浅。
突然——
“呜……呃啊——!”
一声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压抑到极致的悲鸣,猛地从这位巨汉的喉咙中迸发出来!这不像作假,那声音里充满了被撕裂的痛苦与无尽的愤怒。
在广桥荣子以及在场所有家臣惊骇的目光中,这位刚刚以雷霆之势平定关八州的霸主,竟当着所有人的面,猛地以袖掩面,随即,爆发出无法抑制的、近乎失控的嚎啕痛哭!
他哭得如此悲切,如此毫无形象,巨大的肩膀都在剧烈地颤抖,泪水迅速浸湿了阵羽织的袖口。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广间落针可闻,只剩下他痛彻心扉的哭声。
“陛下!陛下啊——!” 他猛地抬起头,泪流满面,对着京都的方向,发出杜鹃啼血般的控诉:“是赖陆无用!是赖陆不孝!亡夫方才故去两年,竟让贱婢与庶子对陛下……欺辱至此!赖陆愧对亡夫,愧对陛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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