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后面那双眼睛,几乎在接触支票上那一长串数字的瞬间,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就那么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快到让人根本捕捉不到。但林坤捕捉到了。那层隔着厚厚镜片后瞬间掠过的锐利精光,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刀锋反光,快得无法捕捉,却又真实存在。
林坤嘴角挂起一点笑,也不说话,把指间夹着的半截香烟随意地摁进旁边崭新的黑胡桃木烟灰缸里。动作很慢,透着一股儿闲适的“稳当”。噗嗤一声轻响,那点猩红的光芒彻底被碾灭,冒起一缕灰白色细弱烟丝。
那税务头儿姓周,叫什么林坤压根儿没去记。只见他喉结极其轻微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默念什么无声的词句。他缓缓抬起头,透过那两片厚重的玻璃镜片,那双细长眼睛直直盯住林坤的脸。那目光,像两根冰冷的探针,试图扎进去,看看对面这家伙的皮囊下面到底藏着什么玩意儿。
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出风口“呼呼”地吹着冷风的声音。
几秒死寂后,周头儿那张板得如同石雕的脸上,竟然扯动了一下嘴角。大概是想挤出个笑容?但这笑实在僵硬,肌肉走向显得异常别扭,还不如不笑。
“林总,”他声音也跟他这人一样,干瘪得听不出什么水分,“这…不合规矩。调查流程还没走完,您这个…有点快了。”说话时,视线不由自主地又瞟了那张支票一眼。
林坤也笑了,笑得懒洋洋的,抬起手,特别随意地用拇指指腹蹭了蹭自己光滑的下巴颏:“规矩是死的,领导。”他用那种闲聊家常的口吻说道,目光带着点长辈看晚辈似的玩味,“但人,是活的,总得吃饭喝水喘气儿吧?”这话说得挺慢,最后一个“吧”字还特意拖长了点儿调子,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询问意味,眼神却像把精准的锥子,定在对方脸上。
接着,他另一只手伸出去,慢条斯理地把那张价值三千万的纸片,往前又推了推,几乎是推到了桌沿——再往前一丝丝,那张纸就得掉下去,像个微妙的悬崖边缘暗示。
阳光打在这张小小的矩形支票上,纸面反射出炫目的白。“公司初创,手忙脚乱的,账目嘛,”林坤耸耸肩,笑容加深了点儿,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一副“你懂的”表情,“年轻人,难免出点‘无心’的小岔子。后面肯定按规矩补税!该补多少,一定一分不少。现在嘛……”他停顿一拍,眼神轻飘飘地落回到对面,“权当是给辛苦赶早跑一趟的各位叔叔们…买个提神的早点,暖暖胃?”
这“叔叔们”和“早点”几个字,被他用一种近乎天真无害的语气吐出来,与那张轻飘飘支票承载的巨额数字形成巨大的荒诞感冲击。
对面的周头儿呼吸好像漏了一拍。办公室里那种无形的、名为“规矩”的冰冷水泥墙,似乎突然被什么东西撬动,裂开了一道细微得难以察觉的口子。一丝极其隐秘的动摇,就像毒蛇般从那道裂缝里悄然溜了出来,无声地蔓延,游走在死寂的空气里。他盯着那张纸片,干瘦的手在身侧轻轻蜷了一下。
…………
那扇厚重的隔音门终于无声地重新合拢。
办公室里那股子无形的、令人浑身僵硬的紧张气压,也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个干净。门外隐约传来几声刻意压低、却又掩不住某种情绪的对话,嗡嗡的,听不真切字句,但能感到一种目的暂时达成后的松懈。
空气似乎重新流动起来。林坤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这口气像是积压在胸腔深处很久很久了,又沉又浊。
他几步走到墙边那排顶天立地的文件柜旁。柜子门是金属拉丝的质感,冷冰冰地泛着暗哑的灰蓝光泽。他伸出手,带着点懒得控制的随意劲儿,一把拉开中间那层抽屉。里面没放什么正经文件档案,倒是颇为杂乱地堆着一堆零碎:几只廉价的一次性打火机,透明塑料壳子上印着俗气的小广告;几张揉得有些发皱的报销单;一小盒不知道哪个业务员放在这儿忘了拿走的、包装花里胡哨的薄荷口香糖;甚至还有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半块巧克力,锡纸包着,边缘被抽屉里的杂物压得变了形,洇出一小片黑乎乎黏兮兮的印记。
林坤的手指没任何迟疑,径直在那些杂物里翻搅了几下。动作有点粗暴,抽屉里发出哗啦啦的碰撞声响。那些零碎被胡乱扒拉开,露出了垫在最底下的一盒烟——正是他经常抽的那种包装简约的利群,银灰色硬盒,上面印着几道简单的斜纹。他把烟掏出来,盒盖因为刚才的翻动已经有点松开了,里面大概只剩几根。
他看都没看盒子里面,手指直接往那个不起眼的盒盖和盒身连接的折缝深处探去。那里藏着一张小小的、对折起来的相片纸。纸质很厚实,边角尖锐,像是刚冲洗出来不久。他捏住那片薄薄的硬纸边角,把它抽了出来。
这东西藏得太刁钻,在抽屉的深处,又被香烟压着。要不是他自己放的,谁也不可能想到这堆破玩意儿里还埋着这么个要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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