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乃新旧三城连结为一,东西二城临海,又名雁翅,太平坊位于西翅城南门,水关之东。
积银街方家大宅后园书斋里,方老太爷捉着长杆烟袋,口鼻烟囱似的冒出一股股浓烟,整个人就像一尊香火烟气笼罩着的泥塑神像。
“老叔,我上下打点,好话说尽才探出一点消息,大尖屿的供状上虽然没有提及火炮鸟枪,可月港那边的供状上有一批送往倭国的火硝,人证物证齐全,仅此一条就、哎!”
罗龙文愁眉苦脸说着,见老东西一语不发,从银壳烟匣里抽出一支香山贡烟点上,闷头吞吐几口,接着道:
“郑总督并非不愿见老叔,实不能也,苗布政、刘按察他们更是无能为力,唐顺之风头正劲,别说严阁老,神仙也没办法啊,老叔,早作打算吧。”
方老太爷恍若未闻,端着旱烟袋,充血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一处水磨地面,烟雾从他鼻孔窜出,缭绕灰白的胡须,爬上瘦骨嶙峋的面颊。
老水福绕过假山,匆匆上了走廊,放缓脚步进来书斋。
罗龙文借机起身告辞,见老头依旧木雕似的,叹息而去。
方老太爷在水福的轻唤声中抬眼,突然呵呵的笑起来,笑到最后只剩下痛苦的呻吟,沙哑着嗓子说:
“回来几个?给他们拿些安家费,尽早离开羊城。”
水福的脸色如同一张黄表纸,垂头丧气道:
“香山狗官防守太严,阿彪没让其余人动手,他被捉了,生死不知,老鼠祥走顺德回来报的信,只能再找机会。”
方老太爷端着烟杆的粗粝指节顿时一紧,瞬间睁大到失神的老眼凝滞了片刻,缓缓闭上,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眼泡,喝口茶水,黯然道:
“今晚让外面接应,把老大、老二的孩子送走,还有阿彪他们的家人,你不要回来了。”
水福卟嗵跪倒,痛哭失声:
“老爷,你不走我也不走!”
方老太爷嘿的一声红了眼圈,抽抽鼻子,惨然道:
“坊厢里甲不要心疼银子,到了阿豹的水门就好办,出了城分头走······”
“老爷、一块走吧!”
水福连连叩头肯求,额头顷刻便磕出血来,血泪淌了一脸。
“别劝了,我还能活几天?方家几代经营,毁在我手里,你想让我活活的难受死?”
方老太爷说着直起佝偻的腰杆,一拳锤在圈椅扶手上,狰狞道:
“家产随他们撕咬,方家女人只能清白的死,绝不能受人侮辱,去办吧!“
水福哆嗦着仰头,见到老主人的决绝眼神,咬牙爬了起来,转身去了。
麝月躲在过道门边张望,见童管事带着一队家丁进了叔老爷宅院,还在纳闷,突然听到院里传来女人半截尖叫,就像打鸣的鸡子突然被扼住脖子一样,她的眼睛瞬间张大,转身狂奔。
“小姐——,快、快!”
麝月上气不接下气跑上绣楼,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哆嗦得不成样子。
沈斛珠瞬间就知道完了,耳中嗡鸣,失神片刻,突然往楼下飞奔,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哪怕是入狱见官,也不能给方家陪葬!
士林闷闷的趴在书桌上写大字,听到动静抬头叫声娘亲,接着就被沈斛珠一把拉扯起来。
“娘我鞋子掉了!”
小男孩惊慌大叫,沈斛珠就像没听到,拽着儿子往前进院子飞跑。
过道小门处站着两个家丁,一语不发的望着跑来的母子俩,沈斛珠喘着粗气站住,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厉声呵斥:
“开门!”
“二奶奶,老太爷有令,擅自出入,打死勿论,谁也不行,不要为难我们。”
两个家丁抬起了棍棒。
沈斛珠愣愣的盯着过道门上挂的铁锁,拉着儿子缓缓转身,晕腾腾走了几步,忽然加快步伐猛跑,她还有一个救命稻草!
一队家丁从月门过来,沈斛珠飞奔不停,尖叫:
“拦住他们!”
一个仆妇手拿扫把躲在墙角,随行的纪阿开抢过扫把,拦住奔来的家丁,麝月大哭着奔进一道月门,进屋去抢椅子,朝屋里人大喊:
“老太爷疯了,要杀你们!”
“小江!小江救我!”
沈斛珠拉着儿子奔进右进跨院,朝高墙外嘶声大叫。
老水福闻报带人过来,站在院门处摆摆手,身边一个大汉飞奔过去。
沈斛珠拖着大哭的儿子往厢房钻,手里突然一空,她尖叫一声,一头撞向那个大汉胸口,好像疯了一般,不要命的动手撕抓。
“咔嚓!”
一声暴响,过道小门上的锁链崩裂,门扇倾倒。
“住手!”
陆成江推开守在过道的家丁冲进院子,见状目眦欲裂,抢过阻拦的木棍在手,挥舞横扫。
“都住手!”
脑袋上裹着布带的水福怒吼。
抢过孩子的大汉闻言松开手,摸摸脸上被抓出的血痕,见水福微微扭头示意,过来笑吟吟抱手对陆成江说:
“陆爷,这是老太爷的吩咐,不是给你打过招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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