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心”之刃的方向后，整个栎阳工坊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的、更加凝练的力量。之前的忙碌带着焦躁和绝望，而现在，则是一种目标明确的、沉默的疯狂。
黑伯不再将自己完全封闭在工棚里。他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刚学艺的状态，围着那几座经过他反复修改、外形愈发“古怪”的高炉打转，时而趴在地上听炉壁的声音，时而伸手感受烟道出口气体的温度，甚至不顾呛人的烟尘，将头探近观察火焰的颜色。
他的眼窝依旧深陷，血丝未退，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不再是迷茫的火焰，而是猎手锁定猎物般的锐利光芒。
“这块矿石……敲碎的声音脆亮，回声长，是好料子！” 他拿起一块猴子带人新找来的矿石，贴在耳边用手指弹了弹，肯定地对负责选料的二牛说道，“多找这样的！颜色深点浅点没关系，关键是要‘响’！”
二牛挠着头，虽然不明白“响”的矿石和炼好钢有啥直接关系，但看到黑伯那不容置疑的表情，还是瓮声瓮气地应下：“晓得了，黑伯！俺就专挑声音好听的砸！”
“还有这炭！” 黑伯又抓起一把新烧出来的木炭，放在手心掂量，又用力一捏，感受其硬度和密实度，“要沉，要硬，敲起来有金铁声！那些轻飘飘、一捏就碎的，全给我挑出来，以后只配烧火做饭！”
整个原料准备环节，因为黑伯这些看似古怪却极具针对性的要求，变得更加苛刻，但也更加高效。人们虽然不解其深意，却能感受到黑伯身上那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令人信服的气场。
秦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稍定。他知道，黑伯正在将他那些关于“心”和“筋道”的模糊理念，转化为一套属于他自己的、行之有效的实践经验。这是任何外来知识都无法替代的、真正的匠人智慧。
关键的冶炼时刻，终于在一个寒风似乎格外凛冽的清晨到来。
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雪花。但工坊区却热气蒸腾，与外界恍若两个世界。
那座被黑伯寄予厚望、经过多次改造的高炉，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兽，静静矗立。炉膛内，已经被精心挑选的矿石和木炭填满。鼓风的牛皮囊——也被黑伯用混合了麻丝和黏土的新配方仔细修补加固过——由四名精壮的汉子奋力操作着，发出沉重而有力的“呼啦……呼啦……”的声响，像是巨兽沉睡中的鼾声。
所有人都被这凝重的气氛所感染，自发地围拢在安全距离之外，屏息凝神。二牛攥紧了拳头，猴子紧张地舔着干裂的嘴唇，连一向冷静的百里秀，也忍不住微微前倾了身体，目光紧锁着那黑洞洞的投料口。
黑伯站在炉前，如同一尊雕像。他花白的头发被热风吹得拂动，脸上深刻的皱纹在炉火映照下如同沟壑。他没有看任何人，全部心神都系在了那座炉子上。他微微闭着眼，侧着头，似乎在用全身的感官去“倾听”炉火的呼吸。
秦战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干燥灼热的气浪，脸上皮肤被烤得发紧，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股越来越浓的、混合着硫磺和金属氧化物的特殊气味。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瓢清水放在黑伯触手可及的地方。
时间，在鼓风囊沉重的节奏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中，一点点流逝。
炉体的温度越来越高，靠近些甚至能感觉到地面传来的温热。投料口开始透出暗红色的光芒，像巨兽缓缓睁开的惺忪睡眼。
黑伯猛地睁开了眼睛！
“加料！快！” 他嘶哑地吼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形。
旁边待命的工匠立刻将一小筐准备好的、特定比例的矿石和熔剂，通过长长的铁钎，精准而迅速地送入那暗红色的洞口。
“呼——！”
炉内的火焰似乎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发出一声沉闷的呼啸，投料口透出的光芒瞬间变得明亮了一些，颜色也开始向橙红色转变。
黑伯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顾不上去擦，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对火候的判断上。他时而要求鼓风加速，时而要求减缓，甚至亲自上前，用手背极快地贴近炉壁某个特定位置感受温度，那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仿佛慢一点就会被烫熟。
“还不够……还差一点……” 他喃喃自语，嘴唇干裂起皮。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炉火的呼啸和鼓风的声音，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一些胆小的流民妇人，已经用手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秦战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阶段，成与败，就在黑伯对那稍纵即逝的“火候”的把握上。这不像后世有温度计可以精确测量，全凭匠人一辈子的经验和此刻超越常人的直觉。
突然，黑伯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死死盯着炉膛内部火焰的颜色，那颜色正在从橙红向一种更加刺眼、更加接近白色的亮黄色转变！同时，一种奇特的、如同无数细沙流动的“嗡嗡”声，开始从炉体内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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