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火光,在身后渐渐缩小,最终被层叠的山峦和愈发浓密的雪花吞噬。队伍沉默地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跋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严寒像无数根细密的针,穿透了破旧的棉衣,扎进骨头缝里。呵出的白气瞬间就在眉毛、帽檐上凝结成白色的冰霜。
楚风走在队伍中间,他的将军呢子大衣早就不知丢在了哪个阵地上,此刻身上套着一件普通士兵的灰色棉袄,还被弹片划开了几道口子,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脸被冻得青紫,嘴唇干裂出血口子,呼出的热气在胡茬上结了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上的皮鞋早已被雪水浸透,冻得像两块冰坨,每一步都传来刺骨的麻木和疼痛。
撤离时的悲愤和决绝,在经历了大半天毫无停歇的艰难行军后,渐渐被一种更具体、更磨人的感受所取代——饥饿、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队伍里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以及伤员偶尔抑制不住的、被寒风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呻吟。抬着担架的士兵更是辛苦,脚下的雪滑,肩膀被担架压得仿佛要断裂,汗水刚渗出毛孔就被冻住,内衣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如同穿着一层铁甲。
“停……原地休息十分钟!注意警戒!”楚风的声音嘶哑,在风雪中传不了多远,但命令还是被一个接一个低哑地传递下去。
士兵们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立刻瘫倒在雪地里,或靠着冰冷的岩石,大口喘着气。有人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试图缓解那火烧火燎的干渴。有人哆嗦着从怀里掏出早已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黑乎乎的杂粮饼子,用牙齿艰难地啃咬着,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
楚风靠着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树干粗糙的树皮硌着他的背。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同样冻硬了的饼子,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用口水慢慢濡湿,再一点点用后槽牙磨碎。饼子带着一股霉味和硌牙的沙粒感,但他吃得极其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孙铭默默地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壶身也结了一层薄冰。楚风接过,晃了晃,里面只有小半壶水,也快冻上了。他拧开盖子,小心翼翼抿了一小口,冰水滑过喉咙,像刀割一样,却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环顾着这支残破的队伍。原本齐装满员的一个警卫排加上部分团部人员,现在只剩下不到四十人,其中还有七八个伤员。人人面带菜色,眼窝深陷,军装破烂,沾满泥雪和已经发黑的血渍。他们像一群被猎人和暴风雪追逐得筋疲力尽的狼,蜷缩在这片白茫茫的天地间,靠着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支撑着。
一个年轻的警卫员,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脚上的草鞋早就烂了,用破布条胡乱缠着,裸露的脚踝冻得乌青发紫,肿得像萝卜。他抱着枪,靠在战友身上,身体不住地发抖,牙齿嘚嘚地打着颤。
楚风看着那双脚,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挪过去,蹲下身。
“团……团座……”小战士想站起来。
“别动。”楚风按住他,伸手想去碰那肿胀的脚踝,又怕弄疼他,手停在半空。他沉默了一下,开始解自己棉袄的扣子。
“团座!使不得!”孙铭和旁边的士兵都惊住了。
楚风没理他们,脱下那件破棉袄,露出里面更单薄的、同样破旧的军装。寒风瞬间穿透衣服,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用力将棉袄撕扯开,扯出里面相对干净些的棉花和布条。
“按住他。”楚风对孙铭说。
孙铭连忙和另一个士兵一起,轻轻按住小战士。楚风用冻得有些不听使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地将那些布条和棉花,裹在那双冻伤的脚上。他的动作很笨拙,甚至有些粗暴,但眼神却异常专注。
小战士开始还咬着牙,后来终于忍不住,低低地抽泣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别的什么。
“哭什么?”楚风头也不抬,声音低沉,“眼泪在这鬼天气里,立马就能冻成冰溜子,扎脸。”
他裹好一只脚,又去处理另一只。“咱们当兵的,脚就是命。命丢了,还怎么打鬼子?怎么回家?”
“家……”小战士呜咽着,“团座,咱们……咱们还有家吗?”
楚风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更加用力地将布条缠紧,打了个结。他抬起头,看着小战士泪痕斑驳、冻得通红的脸,又看了看周围所有注视着他的、疲惫而迷茫的眼睛。
“有。”楚风的声音不高,却异常肯定,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脚下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土地,“家,在这里。也在这里。鬼子烧掉的,不过是几间房子。只要咱们这些人还没死绝,只要这片山河还在,家,就还在!”
他站起身,重新将那件被扯烂、更加挡不住风寒的破棉袄套在身上,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环视众人,目光如同这风雪一样冷冽,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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