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将整个晋西北的山峦、沟壑、荒原都浸泡在其中。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在极高的天幕上冷淡地眨着眼，洒下的那点微光，几乎照不亮任何东西，反而更衬得这荒野深邃无边。
风不大，却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悄无声息地扎进人的衣领、袖口，带走本就稀薄的热量。它拂过枯草的梢头，发出一种持续不断的、低沉的“沙沙”声，如同无数鬼魂在窃窃私语。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不知名夜枭的啼叫，凄厉而突兀，划破寂静，更添几分阴森。
在黑云岭通往石门镇方向，一片嶙峋的乱石坡和干涸的河床交界处，几十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正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又异常坚定的速度，向前蠕动着。
他们是孙铭和他的特战大队。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到了最轻、最缓，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沉睡的、却又危机四伏的荒野。
孙铭趴在一丛半人高的枯黄蒿草后面，微微抬起右手，握拳。他身后的所有动作瞬间停止，如同按下了暂停键。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风声和心跳。
他像一尊石像，只有眼睛在缓缓移动，扫视着前方。他的视觉已经适应了这种极致的黑暗，能够勉强分辨出远处那道模糊的、如同巨兽脊背般隆起的黑影——那是石门镇的外围防御土墙，以及墙上隐约可见的、如同墓碑般矗立的炮楼轮廓。
他微微侧头，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对紧贴在他左侧的一个瘦小身影做了几个复杂的手势。那是“夜猫子”，队里眼神最好、耳朵最灵的侦察兵。
“夜猫子”无声地点点头，像一条没有骨头的蛇，悄无声息地滑入旁边的干河床，利用河岸的阴影作为掩护，向前摸去。他的动作轻盈利落，脚踩在干涸的河床碎石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沙漏里的沙子，缓慢而又无情地坠落，敲打在等待者的心上。
孙铭的右手始终紧握着他那把加装了消音器的驳壳枪，冰冷的枪身几乎要和他掌心的温度融为一体。他的左手里，反握着一把黝黑无光的军用匕首，刃口在黑暗中偶尔反射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冷芒。
他在等待“夜猫子”的信号。
周围的队员们，也都保持着各自的潜伏姿势，如同蛰伏的猎豹。有人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倾听着远处可能传来的脚步声或引擎声；有人则利用枯草的缝隙，死死盯着前方黑暗中可能出现的任何光点或移动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枯草腐烂的微酸，还有一种属于夜晚荒野的、清冷的味道。汗水，从他们的额角、鬓边渗出，顺着皮肤滑落，带来一丝冰凉的痒意，却没有人伸手去擦。
突然，前方黑暗深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类似石子滚落的声音。
孙铭的耳朵瞬间捕捉到了这异响，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但他没有动，只是眼神更加锐利。
紧接着，两声短促的、模仿田鼠的“吱吱”声传来，间隔很有规律。
是“夜猫子”的信号——前方安全，可以继续前进，发现一个固定哨。
孙铭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但也仅仅是一丝。他再次打出几个手势，身后的队伍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开始继续向前蠕动。
他们像一群真正的幽灵，贴着地面，利用每一个凹陷、每一丛灌木、每一块岩石作为掩护。动作缓慢到了极致，有时几分钟才移动几米。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处于高度紧张和精确控制的状态，与冰冷坚硬的地面、粗糙的植物摩擦着，传递着一种真实而残酷的触感。
终于，他们靠近了那条干涸的河床与外围土墙之间的开阔地带。这里，月光似乎稍微亮了一点点，能隐约看到地面上被车轮和人脚反复碾压形成的模糊路径。
孙铭再次停下，示意队伍分散隐蔽。他亲自带着两名队员，匍匐着爬上一个稍微隆起的土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前方大约五十米处，土墙的阴影下，一个模糊的人影靠墙坐着，头上戴着日军的钢盔轮廓，怀里抱着一杆步枪，一点猩红的光点在他嘴边明灭——那是在抽烟。
鬼子的固定哨。
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隐约能听到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那是巡逻队。
孙铭的瞳孔微微收缩。时间和位置都对得上，“谛听”提供的情报是准确的。
他对着身边一个身材格外壮硕、代号“山魈”的队员，指了指那个固定哨，又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山魈”会意，他那庞大的身躯在此刻却显得异常轻盈。他将自己的步枪轻轻放在地上，只反手握着一把加长的、专门用于无声猎杀的军刺，像一头盯上猎物的黑熊，开始利用地面上稀疏的草稞子和起伏的阴影，向那个哨兵迂回靠近。
他的动作慢得令人窒息，每一次落脚都极其谨慎，仿佛脚下不是土地，而是薄冰。风吹动草叶的声音，完美地掩盖了他移动时那微乎其微的摩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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