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门的夜,像一块被反复揉搓的墨布,黑得发乌,却隐约透出残破的亮光。我扶着芸妞,一瘸一拐钻出暗渠,迎面是初夏的风,裹着护城河的水腥,直冲脑门。我回头看,城门楼子森然,像一头打盹的巨兽——我背着转经筒,从它牙缝里爬出来,终于把这口棺材板,掀开了半寸。
城外荒滩,芦苇沙沙。约定地点是废弃的漕运码头,木桩斜插,像一排排残缺的牙。我先把芸妞藏在半坍的守夜木屋里,把转经筒塞进她怀里:我去交货,你守好老赵的酒壶,也守好自己。她抓住我腕子,指尖冰凉:别再骗我。我笑笑,用额头碰她额头:这回是真收官。
码头尽头,一盏风灯晃来晃去,灯罩上漆着二字,被河风吹得忽明忽暗。灯下站着三个人,居中的是革命党接头人——孙孟荣,公开身份是《津门日报》主笔,曾采访过燕子李三侠盗事迹,一脸书卷气;左右两条大汉,短打对襟,腰里鼓囊,显然是硬角色。我走近,抱拳:孙先生,货在此。
孙孟荣推了推金丝眼镜,笑得温文尔雅:李三爷,辛苦。他抬手,旁边大汉递来一只公文包,打开——汇丰银行本票,一千块大洋,签字笔挺。我扫一眼,却摇头:我不要钱。孙孟荣眉梢微挑:那你要什么?我掏出两张早就写好的身份证明:一张给我,一张给庆和班刀马旦沈芸妞,津门起锚,南洋号二等舱——船票、护照、签证,缺一不可。
孙孟荣愣了愣,随即笑出声,像听到什么稚气笑话:原来大侠要美人,不要江山。他把本票收回,从包里摸出两张蓝硬纸,冲我晃——船票真的准备好了,连海关红印都齐全。我胸口一热:总算能给芸妞一个落地的地方。可就在我伸手去接的一瞬,灯影斜照,我瞥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是商人谈成买卖的精光,冷、亮、带着不易察觉的算计。我心里一声,像踩到暗冰。
我缩回手,把转经筒往怀里一收:票先验,货后交。孙孟荣笑意不减,做了个的姿势。我走到风灯下,把船票对光——纸质、防伪纹、钢印,都对;可翻到背面,却用铅笔写着极淡的小字:到港后,货交广福隆陈经理,款照付。我指尖发凉:他们根本没打算把火器图公诸于世,而是要卖给南洋华商,换军火钱!所谓,所谓新天新地,不过是交易桌布上,一块绣着太阳的绸。
我面上不动声色,把票揣进怀里,心里却电闪雷鸣:第一次反转,是哈朗救我;第二次反转,竟在这里等我。我若把转经筒交出去,图纸落到商人手里,再倒卖给洋人,别说共和,连这块破国土都得被撕成几瓣。老赵的血、丐帮的棍、芸妞的刀,全成笑话。我抬眼,孙孟荣仍在笑,那笑像一张湿纸,贴在脸上,随时可以撕下。
我后退半步,手悄悄摸向腰后飞刀。两条大汉立刻上前,虎口各露一点枪柄。孙孟荣抬手制止,语气和煦:李三爷,想反悔?我冷笑:我只是好奇,广福隆出什么价,比共和还高?他推眼镜,光一闪:价高者,得天下。你我皆凡人,别装圣人。声音温雅,却像毒蛇吐信。我心底最后一点幻想,地熄灭。
夜风突然转冷,河面浪打木桩,作响。我余光瞄向守夜木屋——芸妞在里头,若动手,她必定暴露。我不能赌。于是深吸一口气,笑:孙先生说得对,凡人就得做买卖。我解下布袋,托转经筒于掌心,却暗暗扣住底部机括——快手马仿品时,留给我一颗雷火磷,一拧即爆,三息起火。我向前递,同时拇指旋开暗扣:货给你,票归我。
就在孙孟荣指尖碰到转经筒的刹那,嘶——一缕白烟从筒底喷出,磷光四溅。我暴喝:低头!自己先侧身滚倒。两条大汉本能抬枪,却被突起的火光晃了眼。砰——磷火炸开,金漆筒身瞬间成火球,火舌卷上孙孟荣的袖口,他惨叫后退。我趁乱跳起,一记飞腿踹翻风灯,灯油泼在枯木桩,地燃起一道火墙,把双方隔开。
枪声还是响了。子弹擦着我耳廓飞过,热血立刻糊了半边脸。我顾不得疼,几个箭步蹿向木屋,一脚踹开门:芸妞已抱着酒壶和荷包等在门后,眼里虽有惊惶,却倔强地没掉泪。她抬手,把一包石灰粉猛地撒向追来的黑影——那是她唱戏卸妆用的,此刻成了救命烟幕。石灰遇火,地腾起白雾,呛得追兵咳成一片。
我拉着她,沿着河边烂泥狂奔。背后火光大起,映得我们影子老长,像两个被撕掉翅膀的鸟,却还要扑腾。枪声继续,打进泥里,溅起黑水。我大腿旧伤崩裂,血顺着裤管滴进鞋里,每跑一步都作响。芸妞反手扶我腰,用她瘦小的肩,替我分担一半重量。我们谁也没说话,耳边只有心跳、喘息、浪声,以及——身后那越来越远的怒吼:李三——你敢毁约——
河湾处,停着一只乌篷小渔船,船头挂盏绿灯,是快手马给我们留的后手。我先把芸妞推上船,自己再翻进去,膝头一软,跪在舱板。船篷里,老赵的锡酒壶滚出来,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我抱住它,像抱住老赵的魂,喉咙里迸出一声呜咽。芸妞从背后环住我,手在我胸口胡乱摸索:伤哪?伤哪?我摇头,把脸埋进她肩窝,声音闷而哑:没伤......是心里......被刀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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