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如同厚重湿冷的裹尸布,将整片山林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视线被压缩到不足十步,十步之外,便是翻滚涌动的、吞噬一切的乳白色混沌。参天古木和嶙峋怪石在雾中化作幢幢鬼影,扭曲变形,仿佛随时会扑将过来。脚下的山路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湿滑的、布满苔藓和腐叶的斜坡,每迈出一步,都像踏在未知的深渊边缘。冰冷的露水浸透了单薄的裤腿和早已磨穿的草鞋,寒气像无数根细密的钢针,顺着脚踝刺入骨髓,冻得人四肢僵硬麻木,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腐烂植被的土腥味,以及我们这一行人身上散发出的、无法掩饰的汗臭、血腥和恐惧混合的酸馊气息。
老奎和水生抬着担架,走在队伍最中间。他们的脚步异常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踩得极其谨慎,脚掌先试探性地落下,确认地面稳固,才将全身重量缓缓压上,尽力保持肩头那副简陋担架的平稳。粗糙的木杠深深嵌入他们因用力而绷紧的肩肌,汗水混着雾水,从他们古铜色的、布满疤痕的脖颈上涔涔而下。担架上的韩婶,裹在破被和蓑衣里,像一片没有重量的枯叶,随着轻微的起伏微微晃动。她依旧昏迷,脸色在灰白雾气的映衬下,更显出一种死寂的蜡黄,只有鼻翼间那极其微弱、却顽强持续的翕动,证明那珍贵的参丸药力仍在与死神进行着无声的拉锯。老奎和水生的呼吸粗重而压抑,每一次换气都带着胸腔拉风箱般的嘶哑声,他们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保持平衡上,生怕一点颠簸就会断送这好不容易抢回来的生机。
根生像一头警觉的猎豹,始终游弋在队伍前方三五丈远的雾霭中,身影时隐时现。他弯着腰,脚步轻捷得几乎听不见声音,只有偶尔踩断枯枝的细微“咔嚓”声,才会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的耳朵竖得笔直,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响动,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前方和两侧可能藏匿危险的灌木丛和巨石后。每一次他抬手示意停止或改变方向,都让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血液仿佛凝固。
我抱着狗娃,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担架后面,孩子的重量加上连日的饥饿和恐惧,让我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重若千钧。冰冷的雾气打在脸上,凝结成水珠,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汗水、雾水还是绝望的泪水。狗娃被这极致的寒冷和颠簸折磨得哭闹不止,小脸冻得发紫,哭声在浓雾中显得沉闷而压抑,像受伤小兽的哀鸣。我不得不把他更紧地搂在怀里,用自己冰冷的胸膛徒劳地想要温暖他,同时用手死死捂住他的嘴,生怕这哭声会招来灭顶之灾。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勒紧心脏,让我喘不过气。怀里的永昌号木牌,像一块寒冰,时刻灼烫着我的皮肤,也灼烫着我的灵魂。
福婶和阿芷互相搀扶着,踉跄前行。福婶的脸色比韩婶好不了多少,惨白中透着青灰,眼神涣散,几乎是被阿芷半拖半架着移动。阿芷则咬紧牙关,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韧性,一边用力支撑着祖母,一边惊恐地四处张望,大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危险的极致恐惧。
冯经历和他带来的两名受伤汉子断后。冯经历走得异常艰难,每迈出一步,受伤的手臂都会牵扯到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额头上冷汗淋漓,但他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那苍白的嘴唇和深陷的眼窝,昭示着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带来的两名汉子一左一右护卫着他,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后方和侧翼,他们的伤势也不轻,行动间带着明显的滞涩,但依旧保持着高度的战斗警觉。
浓雾不仅遮蔽了视线,也扭曲了声音。风吹过树梢的呜咽,远处不知名山涧的流水轰鸣,甚至是我们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声,都在雾气的放大和折射下,变得诡异而惊悚。每一次听到不同于这些自然之声的异响——比如远处似乎传来的、模糊的犬吠,或是更深处山林里疑似金属碰撞的轻响——都会让整个队伍瞬间凝固,所有人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屏息凝神,直到那声音消失或被确认为错觉,才敢继续挪动。这种时刻游走在刀尖上的感觉,比直接的追杀更消耗人的精神。
山路越来越陡峭,雾气却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我们仿佛陷入了一个永远走不出的白色迷宫,时间和方向感都已彻底迷失。疲惫和寒冷像两条毒蛇,啃噬着每个人最后的体力。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时,前方探路的根生突然像石头一样定住了,猛地抬起手臂,做出了一个极其坚决的“停止,噤声”的手势!
队伍瞬间僵住!连狗娃的哭声都被福婶死死捂住。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巨响。
根生像一尊雕塑,侧耳倾听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蹲下身,扒开茂密的灌木,向前窥探。浓雾依旧,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脸上的肌肉却绷紧了,眼中射出极度警惕的光芒。他慢慢缩回来,对跟上来的老奎和冯经历做了几个极其复杂的手势,指向左前方和右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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