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窑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浑浊的、带着煤渣颗粒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需费力地撕开这片沉重,吸入的是深入肺腑的阴冷、潮湿霉烂的炭木味、烟火余烬的呛人气息,以及从韩婶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浓的、带着不祥预感的沉疴之气与淡淡血腥混合的死亡气息。那堆在窑洞最深角落勉强燃烧的小火堆,火光微弱得可怜,挣扎着驱散不了几步内的黑暗,反而将更远处的阴影衬得更加深邃、更加蠢蠢欲动。跳动的火苗在众人脸上投下摇曳不定、扭曲变形的光影,每一道疲惫的皱纹、每一丝惊惧的眼神、每一处尚未凝结的血痂,都在明暗交错中被放大,呈现出一种近乎狰狞的绝望。
韩婶短暂的清醒,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刺目闪电,瞬间照亮了希望,旋即又被更浓重的黑暗吞噬。她醒来片刻,只模糊地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眼神空洞地扫过围拢过来的、一张张写满期盼与恐惧的脸,最终又无力地阖上眼皮,沉入更深的昏睡之中。那短暂的清醒,非但没有带来慰藉,反而像一把钝刀,更深刻地剖开了现实的残酷——她还活着,却比死了更让人揪心。每一次她胸口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生怕下一次呼吸就是终结。福婶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她身边,用一块浸了冰冷泉水的破布,不停地擦拭着她枯槁的脸颊和脖颈,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清凉驱散那灼人的病气,浑浊的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麻木的、机械的重复动作。阿芷蜷缩在祖母脚边,将脸埋在膝盖里,瘦小的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不住地颤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我抱着狗娃,挤在离火堆稍近、却依旧被从窑壁缝隙渗入的阴寒之气包裹的角落。孩子的身体像一块永远捂不热的寒玉,小脸青白,呼吸微弱得让人心慌。我把他整个蜷缩着搂在怀里,用自己单薄的体温徒劳地想要温暖他,自己的四肢却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只有胸口因紧贴孩子而传来的一丝微弱心跳,是支撑我没有彻底崩溃的唯一凭依。饥饿感不再是单纯的胃部绞痛,而是一种弥漫到全身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的虚弱和眩晕,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我们早已断粮,最后一点能润喉的,只有瓦罐里那点带着土腥味的冰冷渗水。怀里的永昌号木牌,其冰冷的棱角死死硌着我的胸口,那触感如此清晰,像一枚烙印,时刻灼烧着我的皮肤和灵魂,提醒着我这一切苦难的根源。恨意、愧疚、恐惧,像三条毒蛇,啃噬着我所剩无几的理智。
冯经历靠坐在对面的窑壁下,阴影几乎将他完全吞没。他闭着眼,但紧抿的薄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他并未入睡,而是在与伤痛和巨大的压力进行着无声的搏斗。老奎为他重新包扎的伤口处,暗红色的血渍仍在缓慢扩散,像一朵在黑暗中悄然绽放的、不祥的花。他偶尔会因为牵动伤口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闷哼,身体随之轻微地痉挛一下。他带来的两名手下,像两尊伤痕累累的石像,一左一右守在他附近,即便在休息中,也保持着高度的警觉,耳朵捕捉着窑内外的任何异响。
钟伯佝偻着身子,坐在火堆旁,就着微弱的光线,仔细地整理着他那个几乎空了的藤草药箱。他将最后几片干枯的草药根茎用手指捻碎,放入一个破碗里,又倒入一点冷水,用一根小木棍缓缓搅动,试图榨取最后一点药力。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但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沉重,暴露了他内心的无力与叹息。这碗几乎无用的药汁,或许是他能为韩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时间在死寂和煎熬中缓慢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烙铁上煎熬。窑外,白昼的光线透过缝隙,在窑内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柱,光柱中无数尘埃慌乱飞舞。根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移动到被杂物半掩的窑口,透过缝隙,警惕地向外窥探许久,再默默地退回黑暗,对老奎或冯经历微微摇头或点头,用最简洁的手势交流着外界的信息。每一次他摇头,都让窑内的空气更加凝固一分;每一次他长时间凝望后略显松动的表情,又会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虚假的希望。
下午,一直昏睡的狗娃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小脸憋得通红,呼吸急促,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慌了神。福婶赶紧过来,接过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阿芷慌乱地递过水瓢。狗娃咳得浑身抽搐,最后“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小口带着血丝的黏液,然后像被抽干了力气般,软软地瘫在福婶怀里,气息微弱,小脸惨白如纸。
“孩子……孩子这是怎么了?”福婶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彻底的慌乱。
钟伯凑过来,看了看狗娃吐出的东西,又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枯瘦的脸上皱纹更深了:“风寒入里,加上饥饿惊吓……肺经受损了。得赶紧用药……可……”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药箱,沉重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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