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郡的秋雨总带着股土腥味,混着案头墨汁的清苦,在陈寿的书斋里漫开。他握着狼毫的手悬在竹简上方,迟迟没有落下,笔尖的墨珠凝在那里,像一颗迟迟不肯坠下的泪。案上摊着的,是《三国志·蜀书》的初稿,刚写到“后主传”的结尾,“降于邓艾”四个字的墨迹尚未干透,却已洇得他眼眶发酸。
门被轻轻推开,妻子端着一碗热汤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扰了他。“夫君,天凉了,先喝口汤暖暖身子吧。”她把汤碗放在案边,目光扫过竹简上的字,眉宇间掠过一丝忧虑,“又在写成都城破的事?”
陈寿“嗯”了一声,放下狼毫,指尖在“后主”二字上轻轻摩挲。他曾是蜀汉的观阁令史,亲眼见过后主刘禅在朝堂上的模样——有时对着黄皓的谄媚笑出声,有时被姜维的北伐奏疏说得直皱眉,更多时候,只是坐在龙椅上发呆,像个被架在高位上的孩子。那时他总觉得,这位陛下身上少了点什么,直到邓艾的军队踏过锦官城的门槛,他才明白,缺的是那点“天子守国门”的血性。
“前日去拜访谯周老先生,”陈寿端起汤碗,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说,写史要‘不隐恶,不虚美’,可真要落笔,才知这七个字有多沉。”
妻子坐在他对面,看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夫君当年在成都,不是常说‘汉祚已衰’吗?怎么真到了下笔时,反倒犹豫了?”
陈寿放下汤碗,起身走到窗前。雨打芭蕉的声音淅淅沥沥,像极了锦官城破那日,百姓们压抑的哭声。“我犹豫的不是该不该写亡国,”他望着窗外的雨幕,声音低沉,“是该怎么写那些藏在亡国背后的人——那些在沓中冻死的士兵,那些在绵竹战死的少年,那些守着武侯祠不肯走的老人……他们的故事,总不能只藏在‘降’字的影子里。”
他想起景耀六年的冬天,自己因不肯依附黄皓,被削去官职,逐出成都。离城那日,天色灰蒙蒙的,锦官城的织坊还在响,可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没人注意他这个落魄的史官。只有王二的娘,那个在织坊里织了一辈子汉宫纹的老妇人,塞给他一匹未织完的锦缎,说:“陈大人,若是将来写史,别忘了告诉后人,咱们蜀地,也曾有过想把‘汉’字织进日子里的人。”
那匹锦缎现在还压在书箱底,上面的汉宫纹样只织了一半,像个没讲完的故事。
几日后,陈寿带着书稿去见谯周。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坐在院里晒书,《公羊传》《谷梁传》摊了一地,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旧纸的黄。见陈寿来了,他放下手里的拂尘,指了指院中的石凳:“坐吧,稿子带来了?”
陈寿把竹简递过去,心里有些忐忑。谯周是力主投降的人,也是蜀汉的老臣,他笔下的“亡国”,不知会不会让老先生觉得刺耳。
谯周看得很慢,手指在竹简上慢慢划过,遇到“黄皓乱政”“姜维九伐”“诸葛瞻战死”这些字眼时,总会停顿片刻。秋风卷起书页的边角,吹得他的白发微微颤动,像极了风中的芦苇。
“写得太急了。”半晌,谯周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你把亡国的账,算在了几个人头上,却忘了算在日子头上。”
陈寿愣了一下:“先生的意思是?”
“你看这院里的书,”谯周指着地上的典籍,“哪一本不是前人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可日子久了,纸会黄,墨会淡,再好的道理,也会被人忘在脑后。”他拿起“后主传”的竹简,“后主不是一开始就昏庸的,当年丞相在时,他也能听进劝;黄皓也不是一开始就敢乱政的,是朝堂上的人一个个退了,他才敢一步步进;姜维的北伐,百姓起初也是盼着的,可打了一年又一年,粮没了,人没了,盼头也就成了怨声。”
他把竹简放在石桌上,轻轻敲了敲:“亡国从来不是一天的事,是日子一天天磨出来的。就像这竹简,先是虫蛀,再是霉变,最后轻轻一碰就碎了——你只写了‘碎’的那一刻,却没写清那些虫是何时钻进来的。”
陈寿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年少时,跟着谯周读《汉书》,老先生曾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那时他以为说的是天命,如今才懂,说的是人心。人心散了,再厚的城墙也挡不住兵戈;人心聚了,再险的蜀道也能走出通途。
“那该怎么写?”陈寿问,语气里带着请教的诚恳。
谯周指了指案头的砚台:“把笔锋放缓些,多写点日子里的事。写都江堰的水一年年涨,写锦官城的锦缎一匹匹织,写田埂上的农夫抱怨赋税重,写私塾里的孩子还在背《出师表》……这些才是亡国的根。”他看着陈寿,“你是蜀人,写蜀史,得带着点余温,别让后人看了,只觉得蜀汉是堆冰冷的尸骨。”
离开谯周的宅院时,秋阳正好,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像撒了一地碎金。陈寿忽然想起王二的娘,想起她织到一半的汉宫纹,想起樊建在武侯祠讲的故事,想起绵竹关下那些无人收殓的白骨——这些被他忽略的细节,才是蜀汉真正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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