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搁下笔,竹简上的墨迹干得刚好。
他没抬头,只将写完的纪要轻轻推到案角,像是随手归档一件寻常公文。
门外脚步声轻而稳,周墨推门进来,官袍下摆沾着点雪沫,落地即化。
“人走远了。”
周墨站定,“皮囊鼓了些,装的是那两盒徽墨酥和报告。”
沈砚点头,手指在桌沿敲了两下,不急不缓:“他带回去的东西越少,赵承业火气越大。”
周墨皱眉:“可咱们真穷,账册、库房、屋舍,哪样不是实情?他亲眼看了,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问题就在这儿。”
沈砚终于抬眼,“他看的是‘穷’,但赵承业要的是‘礼’。礼没拿到,脸就没了。一个郡守的脸面被下属县令按在地上磨,你说他会怎么出气?”
周墨沉默片刻:“莫非……他会卡赈粮?”
“不止。”
沈砚冷笑,“卡粮是明招,他还会派人搅局,说不定现在就有密探混进来了。查修渠进度、问铁匠去向、打听我日常起居,都是饵。谁碰了,谁就是内鬼浮出水面的时候。”
周墨心头一紧:“您是说,林阿禾那边……”
“青夯土的事你我都看见了。”
沈砚打断,“西岭沟是猎场旧道,平日没人去。他三番五次绕那儿走,鞋底还沾着独一份的泥,这不是传信是什么?赵承业在等消息,等一个能压我的把柄。”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地形图前,指尖划过几条标记过的路线:“从今天起,县衙夜巡加一班,库房、工坊、水渠口,每处两人轮守,换班记名,不得代签。”
周墨记下:“还要盯林阿禾吗?”
“盯,但别动。”
沈砚转身,“让他继续送,我们改路线。通知楚墨,铁匠取料不再走北坡老道,改由东涧绕行,每日辰时三刻出发,错开申时。”
“申时……正是林阿禾出城的时间。”周墨反应过来,“您是想断他的线?”
“线不断,鱼不咬钩。”
沈砚坐回案前,“等赵承业发现消息迟了、乱了,自然会急。一急,就会派新人、走新路、用狠招。那时候,咱们才能看清他到底埋了多少手。”
周墨犹豫:“若他直接发公文问责呢?比如追查松烟墨去向,或是质疑抗寒大麦种来源?”
“来就来。”
沈砚摊手,“账册清清楚楚,种子有系统记录,松烟墨调拨有签批。他要查,我就奉上副本。倒是他扣着不拨赈粮、纵容亲信霸渠这些事,我还没翻出来呢”
他说得轻松,语气却冷了下来:“这世道,不是你动手,就是别人拿刀架你脖子。我沈砚不想卷,可谁逼上门,我也不会站着挨打。”
周墨深吸一口气:“那各村呢?要不要提前通个气?”
“要。”
沈砚提笔写下一道令条,“让各村族长留意陌生人。凡是打听修渠细节、县令行踪、铁器数量的,不拦、不问、不惊动,只记下相貌衣着、进出时间,每三日汇总报来。”
他顿了顿,在令条末尾加了一句:“特别留意穿旧靴、戴斗笠、不说本地话的。”
周墨接过令条,正要走,又被叫住。
“还有件事。”
沈砚从抽屉里取出一块小木牌,正面刻着“工”字,背面是暗红印记,“交给楚墨,今后所有铁匠取料,必须持此牌验明身份。无牌者,一律拒发材料。”
“这是……防假冒?”
“也是留痕。”
沈砚眯眼,“以后每块牌子都编号登记,谁领了、何时领、领多少,全记死。林阿禾要是还想虚报修犁户,就得编出新的名字、新的村子,编多了,漏洞自然露。”
周墨看着那块不起眼的木牌,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这位县令嘴上天天念叨“摆烂”“熬日子”,可手里织的这张网,早就悄无声息铺满了全县。
他抱令条出门,风从廊下穿过,吹得檐角铜铃轻响。
沈砚没再说话,低头翻开一本新竹简,开始誊录今日调度安排。
炭笔划过竹片,声音稳定而清晰。
他知道,这场仗才刚开始。
赵承业以为索贿不成只是丢面子,却不知道,从使者踏入县衙那一刻起,主动权就已经易手。
你想要礼?我偏给你一张白纸。
你想听谎?我偏说全是实话。
你想抓我把柄?我偏把每一步都记成证据。
沈砚写完最后一行,吹了吹墨,抬头看向窗外。
天色渐暗,县衙内外灯火次第亮起。
巡逻的衙役提着灯笼走过回廊,影子拉得很长。
他忽然想起早上那使者临走时甩下的一句话:“沈县令,这事郡守大人会知道的。”
会知道?当然会。
但我更希望他知道得晚一点。
晚到他忍不住亲自下场。
晚到他忘了自己先动的手。
沈砚嘴角微扬,重新提笔,在调度簿末页写下一行小字:“防密探,诱反水,待破局。”
然后合上竹简,端起桌上半冷的茶水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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