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未雨绸缪
江南的秋雨,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阴寒,连绵了三日仍未有停歇的迹象。陈浩然坐在幕僚房靠窗的位置,听着檐下滴滴答答的水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一本刚送来的《邸报》。他的心境,就如同这晦暗的天空,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钩子就在这沉闷的午后,猝不及防地降临。
曹頫大人最信任的老管家福伯,罕见地亲自来到了幕僚房。他步履无声,面色却比窗外的天色还要凝重几分。他没有理会其他几位起身问候的师爷,径直走到陈浩然桌前,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的什么:“陈先生,老爷请您即刻去内书房一趟。”
内书房?那是曹頫处理最机密事务的地方,等闲幕僚根本不得其门而入。周围几位同僚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有探究,有惊疑,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陈浩然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放下《邸报》,从容起身:“有劳福伯带路。”
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风暴要来了。是曹家那早已注定的命运巨轮,终于碾到了眼前?还是他这只小心翼翼、试图在历史缝隙中求存的小虾米,终于要被卷进旋涡中心?
内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秋雨的湿寒,却驱不散曹頫眉宇间的焦灼与疲惫。他这位东主,往日里的雍容气度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眼窝深陷,手里捏着一封书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见到陈浩然,曹頫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那封信递了过来:“浩然,你素来机敏,且看看这个。”
信是京城来的,落款是一位与曹家关系匪浅的京官。通篇是隐晦的官场套话,但核心意思却像刀子一样清晰:皇上对江宁织造历年账目的耐心,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内务府和户部派出的核查官员,已秘密离京,不日将抵达江宁。信中最后一句尤其刺眼——“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望兄早做绸缪。”
“绸缪?如何绸缪?”曹頫苦笑一声,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历年亏空,积重难返,这哪里是绸缪能解决的?这分明是悬在我曹家头顶的一把刀,如今,是要落下来了!”
陈浩然快速消化着这个信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是警告,这是死刑的预审通知。历史的剧本早已写好,他只是一个意外的旁观者,甚至可能成为被殃及的池鱼。他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任何一丝可能脱身,甚至……能为这个即将倾覆的家族做点什么的可能。
“东翁,”陈浩然斟酌着词句,“当务之急,是稳住阵脚。核查官员前来,账目是绕不开的。我们是否可以先内部梳理一遍,找出哪些是‘情有可原’的惯例开销,哪些是确实难以弥补的窟窿,做到心中有数?届时应对起来,也好有的放矢。”
这是他现代思维的惯性使然,遇到问题,先做分析,寻找最优解和风险点。
曹頫却烦躁地一挥手:“账目?那帮人若是存心找茬,再清晰的账目也能给你挑出毛病!如今这形势,怕是……”他没有说下去,但绝望之意,溢于言表。
陈浩然看着这位深陷泥潭的贵族,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曹頫的无力感从何而来,在绝对的皇权和僵化的体制面前,个人的任何努力都显得苍白。但他不能坐以待毙。
回到自己的值房,陈浩然心绪难平。窗外雨声渐沥,仿佛敲打在他的心鼓上。他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却久久未能落下。他意识到,仅仅依靠这个时代固有的思维模式,根本无法破局。一个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离经叛道”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他要用现代的分析工具,为曹家,也为自己,做一次彻底的“体检”和风险评估。
他摒弃了文言,改用更易于表达复杂逻辑的白话,在纸上画下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横向,他标上“内部”、“外部”;纵向,标上“有利”、“有害”。没错,他要在雍正年间的江宁织造府,进行一次秘密的SWOT分析。
在“优势”栏,他写下:“圣眷旧恩(虽已稀薄)、织造技艺精湛、宫中人脉残余、李卫大人或有香火情。”这些都是曹家目前还能倚仗的微弱资本。
在“劣势”栏,他的笔沉重了许多:“巨额亏空无法弥补、皇权信任丧失、政敌(如胤禩余党)可能落井下石、内部管理或有贪腐、应对策略僵化被动。”
接着是“机会”:“皇上或念旧功从轻发落、若能主动认罪或可争取宽大、家族成员(如曹雪芹未来成就)潜在文化价值。”写下最后一点时,他自嘲地笑了笑,这对于眼前的危机毫无帮助。
最后是“威胁”,这一栏最为触目惊心:“抄家、革职、下狱、家族彻底衰败、牵连幕僚及亲族。”
当这四个维度的因素清晰地罗列在纸上时,曹家面临的绝境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直观方式呈现出来。劣势和威胁远远压倒了优势和机会。结论几乎是绝望的:硬扛只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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