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温天仁被陈老认作义子,名正言顺执掌墨香斋后,
他在安远镇乡邻眼中的身份便悄然不同了。
昔日,他只算个来历模糊、寄身檐下的沉默伙计,
虽容貌扎眼,却总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清,镇上妇人们私下没少咂摸他那张俊脸,
却也只敢远远瞧着,心下认定非是俗流,早晚要飞走。
可如今,他成了陈家“少东家”,言行沉稳,处事周全,
将一间书铺经营得颇有章法,又能写会算,
俨然是个有根底、有恒产、前景可期的好后生。
更要紧的是,他年岁正当,却孑然一身,
无父母掣肘,简直是入赘招婿的上上之选。
于是,墨香斋的门庭,除了偶尔来访的读书人,又频频被另一路人叩响——媒婆。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荷儿。
年已十五,在这小镇已是待嫁之龄。
登门的媒人个个巧舌如簧,将男方夸得人间少有。
“陈老东家,温少东家,您二位听听!镇西王屠夫家的儿子!
那身板,壮实得赛过小牛犊!家底也厚,一日能出脱两头肥猪!
陈姑娘过了门,天天见荤腥,一世不愁吃穿!”
一个穿着绛红绸褂的胖媒婆挥着帕子,唾星四溅。
温天仁静坐一旁,面无波澜地听着,脑中却浮现荷儿那双执笔抚琴的手去抓握油腻猪肉的场景,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
陈老则咳嗽两声,含糊道:“屠户家是殷实…只是…小女胆怯,怕是惧那血腥气…”
另一媒婆则推举县里一位开杂货铺的鳏夫:“刘掌柜年纪是稍长几岁,也不过三十出头!最是知冷知热!
前头没留下儿女,陈姑娘过去就是现成的主母,上头没有公婆管束,逍遥自在!”
温天仁指尖轻叩桌面,三十出头?
荷儿才十五,心性仍似孩童。
那刘掌柜他偶见过一次,眼神精明世故,
荷儿那般纯善心性,嫁过去只怕被算计了还懵然不知。
亦有举荐贫寒秀才的,说是前途无量,将来能做官夫人;
亦有说合家有田产农户的,说是性子老实本分…
每有媒人至,荷儿便躲在里间帘后,听得那些夸张言辞,
时而好奇,时而羞赧,时而又无端生出几分渺茫的失落。
她也说不清,只觉那些人皆很陌生,与她心底模糊期待的“良人”相去甚远。
目光偶尔掠过外间端坐、神色平静代她回绝各方说项的温大哥,心里便更乱了。
然则,令温天仁始料未及的是,这“媒妁之扰”很快便蔓延至他自身。
他年轻、俊逸、有家业(虽仅一书铺)、
无父母拖累(在媒婆看来竟是优点),简直是绝佳的赘婿人选!
很快,便有媒婆揣着镇上适龄女子的画像登门。
“温少东家哟!您瞧瞧这李记布庄家的二姑娘!
针线女红那是一等一的好!模样周正,身子骨结实,好生养!
性子最是温顺,保管将您和陈老伺候得妥妥帖帖!”
媒婆挤眉弄眼,将一张画得浓墨重彩、颇具意趣的“美人图”推至温天仁面前。
温天仁:“……”瞥那画工,再想荷儿笔下灵动的雀鸟,只觉双目不适。
“温少东家不中意这款?那再看看这个!街头豆腐西施的闺女!
那皮肉,嫩得跟刚出的水豆腐似的!一手磨豆腐的好本事,将来定是持家能手!”
温天仁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抽,试图想象自己每日晨起面对豆花的景象。
更有甚者,竟有媒婆神秘凑近,压低声道知他乃外乡人,无根无基,
表示镇北张员外家的独女正待招婿,妆奁丰厚,
唯小姐面上略有瑕疵,传闻是块显眼胎记,问他可愿“斟酌一二”…
温天仁被这络绎不绝的媒扰得不胜其烦。他两世为人皆未经历此等阵仗。
前世他是温少主,醒掌少主权,醉卧美人膝;
后来他是墨供奉,煞气凛人,生人避退。
何曾似如今,被一众妇人围拢,推销各色女子?
他回绝得口干舌燥,理由层出不穷:“在下志在先行立业,再议成家”、
“如今只想专心经营书铺,奉养义父”、
“与那位姑娘八字恐有冲克”、
“在下命格或妨妻室”…至后几近胡言。
陈老在旁瞧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他心底自是盼义子能觅得良缘,就此扎根,
但见其避之唯恐不及、甚偶露狼狈之态,也知不可强求,
只得帮着打圆场,将媒婆一一送走。
这番经历,倒让温天仁于凡俗“婚姻”二字体味更深。
此非修仙界那般利益交织或实力为尊,
而是糅杂了家世、相貌、生计、性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诸多琐碎现实的算计。
每桩姻缘背后,皆是一家之盘算与期许。
他宛若一个被骤然抛入尘世喧嚣的隐士,
被迫去观摩、去解读这最世俗、最鲜活的人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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