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记不清第一次见云袖是哪日,只记得那天秦淮河的风裹着桂花甜,甜得发腻,却在掠过烟雨楼回廊时,被她鬓角的茉莉冲淡了些。她站在朱红廊柱下,月白色的衫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水绿色的里衣,像刚抽芽的柳叶,嫩得能掐出汁水来。手里攥着支刚折的玉簪——那是前楼张公子酒后掷给她的,碧绿色的翡翠,簪头裂了道斜斜的缝,像道没愈合的伤,却被她攥得指节发白,骨突处泛着青白,仿佛要将那道裂痕捏合起来。指腹反复摩挲着裂痕边缘,像是想把那些碎开的纹路一点点熨平,又像是在跟自己较劲,不肯让这裂痕碍了眼。
鬓角别着朵半开的茉莉,花瓣边缘微微蜷着,沾着点露水,在廊灯下闪着细碎的光。风一吹,那茉莉就颤巍巍地晃,活脱脱一只受惊的蝶,既想展翅飞,又舍不得离开栖息的枝桠。她总爱往鬓角别花,却又总在有人看时慌忙往耳后藏,藏不住就红了脸,像此刻这样,明明攥着玉簪生闷气,眼角余光却总往楼下瞟,怕被人瞧见这份藏不住的小心思。
有熟客在楼下起哄,酒气混着烟味飘上来,喊着“云袖姑娘的哭腔最配《雨霖铃》,唱一段吧”。她抱着琵琶往后缩了缩,紫檀木的琴身在廊灯下泛着暗光,弦轴上还缠着半截红绳,是前几日她自己绑的,说这样调弦时不易打滑——其实是前几日调弦太急,木轴磨得指尖发红,才想出这笨办法,红绳勒进指腹,留下浅浅的痕,倒成了她的小记号。
鬓角的茉莉跟着晃了晃,像被那哄笑声惊得要飞起来。指尖落在弦上时明显一颤,“铮”的一声,竟弹出段《采莲曲》的调子。弦没调准,音跑得没边,“鱼戏莲叶东”的“东”字偏了半音,像初学的孩童在乱弹,可她睫毛垂着,遮住眼里的光,侧脸绷得紧,下颌线抿成条直线,比谁都认真。那点跑调的音,反倒像荷塘里溅起的水珠,乱是乱了点,却带着股鲜活的气,不肯落进那悲戚的套子里去。
我坐在二楼雅座,手里的茶盏晃了晃,碧螺春的茶汤洒在月白长衫上,洇出片浅痕也没察觉——这丫头,是宁肯跑调,也不肯唱那悲戚的曲子啊。茶盏里的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倒让她的身影更清晰了些:肩背挺得笔直,像株不肯弯腰的青竹,连指尖发颤时,都带着股倔劲。
那时我总爱往烟雨楼跑,说是为了楼里新到的雨前龙井,其实是想看她被起哄时耳尖发红的模样。她弹琵琶的指法生涩,左手按弦总偏半寸,揉弦时指尖发颤,像捏着片羽毛怕捏碎了。有回弹到“莲叶何田田”,她嘴快,唱成了“莲花何甜甜”,尾音还带着点奶气,惹得楼下笑成一片。老鸨拿着乌木戒尺走过来,“啪”的一声敲在她手背上,那声音脆得像冰裂,她肩头一抖,眼圈唰地红了,却咬着唇不吭声,只把断了的弦重新缠好。
线轴转得急,木轴摩擦着琴弦,发出“吱呀”的轻响,像秋虫在角落里低吟。再弹时,调子竟稳了些,只是指尖的红痕更显了,像落了点胭脂,触目惊心。可每次抬眼望过来时,眼里的光比楼里的琉璃灯还亮,像揣了把星星,藏不住。有回我忍不住喊了声“好”,她猛地抬头,撞进我眼里,耳尖“腾”地红了,像被烙铁烫过,手里的拨片差点掉在地上,慌忙低下头去调弦,弦轴转得太急,“嘣”地断了根,惊飞了廊下栖息的夜鹭,扑棱棱的翅膀声吓得她往廊柱后缩了缩,像只受惊的兔子,连鬓角的茉莉都抖落了片花瓣,飘悠悠落在她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攥紧拨片,指节泛白。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那年秋末,秦淮河的水刚凉透,岸边的芦苇黄了大半,风卷着芦花往人衣领里钻,带着刺人的凉意。赵三就揣着个碎了角的翡翠摆件闯进我琴坊,他是码头的泼皮,常年替人跑腿传话,此刻却穿着件不合身的绸衫,袖口沾着泥,想必是刚从河边捞东西上来。他把那摆件往琴案上一摔,碎玉碴溅到我的“松风”琴上,划出道浅痕,像道疤,触目惊心。
“沈砚之,你偷了李老爷的翡翠摆件,还敢藏在琴坊里!”他嗓门粗得像破锣,震得梁上的灰尘都掉下来,落在“松风”琴的琴弦上,蒙了层灰。身后跟着的官差不由分说就把我按在地上,铁链锁上手腕时,冰凉的铁味钻进鼻腔,带着铁锈的腥气,我看见王老爷站在人群后,手里攥着个青白玉扳指——那是我爹传下来的物件,玉质温润,上面刻着缠枝莲,前几日刚托他帮忙找个匠人修复裂纹,此刻却成了他眼里“铁证”的一部分。他指节捏得发白,指腹把扳指上的裂纹磨得发亮,眼神躲闪,像偷藏了心事的孩子,不敢与我对视。
“沈先生的扳指都在李老爷家搜着了,还敢说没偷?”人群里有人喊,是赵三的跟班,声音尖细,像指甲刮过玻璃,刺得人耳膜疼。我望着王老爷躲闪的眼神,他鬓角的白发在风里颤,像深秋挂在枝头的残叶,随时会落。忽然就懂了——他是看上了那扳指的玉质,又被赵三许了两匹绸缎,便昧了良心,连多年的情面都不顾了。我爹在世时,常说王老爷是条汉子,当年一起在码头扛过货,暴雨天里替他挡过落下来的木板,木板砸在王老爷背上,青了大半,他却笑着说“皮糙肉厚,没事”。如今想来,那点情谊,竟抵不过两匹绸缎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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