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的脐带》
——论《畀啲啲嘅祈愿》中粤语书写的诗性救赎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方言写作始终是一条隐秘的暗流,它既是对标准汉语霸权的温柔抵抗,又是对日渐消逝的地方性经验的深情挽留。树科的《畀啲啲嘅祈愿》以粤语为书写媒介,将父亲对女儿的祈愿编织进方言特有的音韵节奏中,创造了一种既私密又普遍的情感表达方式。这首诗不仅是对新生命的礼赞,更是一次通过方言重构文化记忆的尝试——那些、、等粤语词汇,如同文化的基因密码,在父女之间建立起超越时空的精神脐带。
粤语作为汉语最古老的方言之一,保留了中古汉语的声韵系统与词汇特征。诗中(父亲)、(命运)、(聪明)等词汇,都是古汉语在岭南地区的活化石。老窦历嚟唔信命水/又唔得唔话你/噈喺老窦嘅命水……这三行诗中,粤语的语法结构(如双重否定、唔得唔)与独特词汇构成了一种与标准汉语截然不同的韵律。这种语言选择绝非偶然,它暗示着诗人试图在全球化语境下坚守某种文化本真性。粤语的音调变化(九声六调)赋予诗句特殊的音乐性,啲啲嘅的重复出现如同摇篮曲的叠句,在声音层面就模拟了父亲对幼儿的轻柔抚慰。
诗歌中反复出现的一词堪称全诗的诗眼。这个粤语量词本义为一点点,但在诗中经历了意义的多重嬗变:从客观描述婴儿的幼小(啲啲嘅你,啲啲咁大嘅),到描绘衣裙的精致(着啲啲啲裙仔),再到表达愿望的谦卑(啲啲嘅许)。这个词汇的语义膨胀过程,恰恰映射了父亲情感的升华轨迹。值得注意的是,的发音[di1 di1]与普通话中表示亲昵的形成跨方言的共鸣,这种语音的普遍可感性部分消解了粤语的地域隔阂。诗中另一组关键意象弹弹跳跳,又歌又舞通过粤语特有的ABB式叠词,将幼儿的活泼神态刻画得跃然纸上,这种构词法在《诗经》(桃之夭夭)到现代民歌(喜洋洋)中都有悠久传统。
《畀啲啲嘅祈愿》的抒情主体呈现出双重性:既是面对女儿独白的父亲,又是向族群文化发声的诗人。诗中温sir叔叔的插入颇具戏剧性,这个第三方视角的突然介入,打破了私密对话的封闭性,将父女之情置于社会关系的网络中进行观照。而夸夸其谈,大咗梗叻/真叻真叻,佢冇吹水……这几行通过转述他者评价,巧妙地实现了从主观情感到客观评价的视角转换。这种叙事策略令人想起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中通过他人之口强化情感真实性的手法。抒情主体的双重性最集中体现在结尾处:老窦嘅愿,啲啲嘅许!——前一分句是标准汉语的语法结构,后一分句却是纯粤语表达,这种语言混搭暗示着诗人文化身份的复合性。
从诗歌人类学视角审视,这首诗实际上完成了一个微型仪式:通过语言行为(祈愿)赋予生命以文化意义。诗中第六日这个时间节点可能暗合岭南地区传统的或习俗,而将新生儿纳入方言系统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文化身份的授予仪式。饶有趣味的是,诗人选择用粤语而非官方语言记录这个仪式,暗示着地方性知识对全球化同质化的抵抗。诗中一孖宝贝的说法更是凸显了方言对亲缘关系的独特认知——[ma1]在粤语中特指双胞胎,这个在其他汉语方言中罕见的词汇,承载着岭南文化对生命繁衍的特殊理解。
从诗学传统看,树科这首诗与二十世纪汉语诗歌的方言转向一脉相承。从闻一多《死水》中的湖北方言,到卞之琳《尺八》里的吴语韵味,再到廖伟棠的粤语诗歌实验,方言写作始终是革新诗歌语言的重要力量。《畀啲啲嘅祈愿》的特殊性在于,它将育儿经验这种极具普遍性的主题与高度地方性的语言形式相结合,创造出既亲切又陌生的审美效果。这种创作路径与葡萄牙诗人安德拉德用方言写家庭诗有异曲同工之妙,都通过语言的在地性抵达情感的普遍性。
诗歌的节奏处理同样体现方言特质。粤语的入声字(如[bei2]、[sik1])赋予诗句短促有力的停顿,而阳声韵(如[jyun6]、[heoi2])又形成悠长的尾音,这种张弛交替的节奏模拟了父亲凝视幼儿时呼吸的变化。尤其弹弹跳跳,又歌又舞一句,通过入声([tiu3])与平声([go1])的交替,在声音层面就再现了儿童活泼的动感。这种音义结合的技巧,令人想起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中通过平仄安排模拟鸟鸣的匠心。
在文化记忆的维度上,《畀啲啲嘅祈愿》堪称一部微型的粤语保育文本。随着普通话教育的普及,粤语在年轻一代中的使用率持续下降,这首诗通过将育儿经验与方言表达深度绑定,实际上是在进行文化记忆的再生产。诗中的的式式(意为)这类日渐式微的粤语词汇,通过诗歌载体获得新的生命力。这种努力与爱尔兰诗人希尼用方言书写农场记忆异曲同工,都是通过诗歌抵抗文化记忆的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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