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西晋太康十年的秋夜,偃师古道被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浸透。陆机勒住胯下青骢马的缰绳,呵出的白气在风里打了个旋便散了。随行的仆役陆忠裹紧了单薄的褐衣,声音发颤:“公子,这鬼天气怕是要落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怎生是好?”
陆机抬手拨开被风吹乱的额发,目光穿透迷蒙夜色,忽然定在道左一片昏暗中。那里隐约有微光摇曳,像是民居的灯火。“往前去看看,或许能借宿一晚。”他拍了拍陆忠的肩,声音里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沉稳。
马蹄踏过积着枯叶的土路,发出细碎的声响。越靠近那片光亮,空气里便弥漫开一股淡淡的松烟香。眼前竟真出现一处院落,竹篱柴门虚掩着,院内正屋灯影绰绰,隐约传来清脆的投壶声。
“有人吗?”陆机上前叩门,木质门扉发出“吱呀”轻响。
“请进。”屋内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听不出丝毫讶异。
陆机推门而入,只见院中老槐树下摆着张矮案,案上一盏油灯如豆,旁边散落着十几支竹矢。一个身着月白襕衫的少年正端坐案前,手中把玩着三枚铜钱,见他进来便抬眼看来——那双眼眸竟比灯盏更亮,仿佛盛着星子,眉宇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在下陆机,途经此地,遇天色昏晦,想向公子借宿一晚。”陆机拱手行礼,目光不自觉落在案上摊开的《周易》上,书页间密密麻麻写满批注,字迹清隽却带着锋芒。
少年起身还礼,袖口扫过案几,带起一阵微风:“在下王弼,此地荒僻,能容先生落脚已是缘分。”他抬手示意陆机落座,随手将铜钱掷在卦盘上,“先生深夜赶路,是要往洛阳去?”
陆机心中微惊。他刚从吴郡北上,尚未入洛便在此处受阻,这少年竟一眼看穿他的行止。正欲发问,却见王弼已指着卦象笑道:“天风姤,阴遇阳,刚柔相济。先生此去洛中,当有贵人相助,只是……”他指尖在“初六”爻位轻轻一点,“阴爻居初,恐遇小人作祟。”
这番话正戳中陆机心事。他出身吴郡陆氏,祖父陆逊、父亲陆抗皆是东吴名将,如今晋灭吴已逾十年,他携弟陆云入洛求仕,虽有才名在外,终究是亡国之余,前路如何实难预料。
“公子深谙易理。”陆机抚掌赞叹,“在下曾着《太玄经注》,却觉良多滞涩,不知公子可愿赐教?”
王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取过案上竹矢随手一掷,“当啷”一声正中壶口。“先生且论‘有无’。”
两人一论便是彻夜。从“道生一,一生二”谈到“得意忘言”,陆机只觉对方见识如渊似海,自己穷尽心力钻研的玄学要义,在他口中不过三言两语便剖析得通透。每当陆机提出诘难,王弼总能以寥寥数语点醒,时而引经据典,时而妙喻连生,听得陆机心折不已,竟忘了时辰。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鸡鸣,王弼才止住话头,望向窗外:“天快亮了,先生该启程了。”
陆机起身告辞,心中仍有万千思绪。他回头望了眼院内,晨光中那抹月白身影仿佛与晨雾相融,竟有些不真切。“不知日后如何再向公子请教?”
王弼笑而不语,只是扬手将一枚竹矢掷给他。陆机接住时,只觉入手冰凉,再抬头时,院内已空无一人。
“公子,该走了。”陆忠牵马过来,脸上满是疑惑,“方才我绕着这院子转了圈,竟没见烟囱,也不闻炊火气,怪得很。”
陆机心中一动,催马前行。行至数里外的驿站,他将昨夜遭遇告知店家老妪。老妪闻言大惊,手里的粗瓷碗“当”地砸在地上:“客官莫不是撞了邪?这往东十几里哪有什么人家,只有山阳王家的坟茔啊!那王弼先生,可是二十年前就过世的玄学大家!”
陆机猛地攥紧手中竹矢,那冰凉触感仿佛直透骨髓。他回头望向晨雾笼罩的远方,忽然明白昨夜那番对谈,竟是与一位逝者的灵魂彻夜论道。竹矢在晨光下泛着幽光,上面刻着极小的“无”字——正是王弼玄学的核心要义。
第二
同一时节,秣陵人赵伯伦正站在襄阳的码头边,望着浑浊的江水眉头紧锁。他受家族所托,押着一船丝绸前往荆州贩卖,这几日江上风浪不断,船工们都说是水神不满,执意要搞场祭祀。
“赵郎君,再不下祭,怕是过不了这片险滩。”老船工陈翁拄着船桨,满脸忧色,“前几日顺流而下的那艘粮船,就是没祭拜水神,触礁沉了。”
赵伯伦不耐烦地挥挥手。他自小读圣贤书,最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奈何船上众人皆惶惶不安,只得从舱中取出些酒肉。谁知陈翁竟偷偷换了祭品,将本该全猪全羊的大祭,换成了一块带着皮毛的猪肩胛骨。
“这是为何?”赵伯伦见了勃然大怒。
陈翁压低声音:“郎君有所不知,这猪肩最是肥美,水神定会满意。省下的肉食,还能给弟兄们打牙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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