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元年的春天来得早,虎丘东山的梅花开得正盛时,雨就淅淅沥沥下了起来。肖思遇坐在观雨轩的石凳上,膝头横放着一张七弦琴,指尖悬在弦上却没动——雨打梅林的声音太好听了,混着山风穿过松针的轻响,比任何曲调都动人。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麻布道袍,腰间系着根简单的木带,头发用根木簪松松挽着。自父亲肖悫被侯景叛军所杀,他便弃了建康的繁华,带着父亲留下的几箱书和这张古琴,在虎丘东山结了座茅庐。旁人说他傻,放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不要,偏来这深山里受苦,肖思遇却觉得,只有听着松涛雨声,才能让心里那团烧了多年的恨火,稍稍凉下来些。
“先生,该添件衣裳了。”侍从阿竹端着热茶进来,见他赤着脚踩在青石板上,忍不住劝道,“这雨带着寒气,仔细伤了身子。”
肖思遇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陶壁,笑了笑:“不妨事。你看这雨,打在梅瓣上是‘嗒’,落在石阶上是‘咚’,多有意思。”他低头抿了口茶,茶是后山采的野茶,带着点苦涩,却醒神。
正说着,茅庐的柴门忽然“吱呀”响了一声,像是被风推开,又像是有人轻叩。阿竹刚要去看,门外已传来一阵环佩叮咚,清脆得像山涧滴水。
“不必问是谁——”一个女子的声音飘进来,柔得像雨丝,却又带着穿透力,“就说,从浣溪来的。”
肖思遇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浣溪?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卷《越绝书》,说西施当年在浣溪浣纱,水中的鱼儿见了她的美貌,都忘了游水,沉到了水底。他放下茶盏,起身时顺手取过挂在墙上的竹笠,戴在头上——不是为了防雨,是隐士迎客的礼数,简单,却透着敬意。
阿竹拉开柴门,雨幕里立着三个身影。为首的女子穿着件月白色的纱裙,裙摆绣着细密的水纹,走动时像有月光在上面流淌。她身后跟着两个青衣婢女,发间都簪着珠花,珠花上的水珠顺着花瓣滚落,滴在青石板上,竟凝成了小小的水珍珠。
“先生安好。”女子浅浅一笑,雨丝落在她眉梢,像画上去的黛色,“冒雨叨扰,还望恕罪。”
肖思遇抬手还礼,目光落在她腰间——那里系着条玉带,玉色温润,却在末端坠着颗小小的珍珠,珍珠里仿佛裹着团光,雨打不湿,风吹不散。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真正的仙家器物,是能避水火的。
“夫人请进。”他侧身让开,茅庐虽小,却收拾得干净,墙上挂着幅他亲手画的《松雨图》,案上摆着几卷书,最上面是翻到一半的《黄庭经》。
女子走进屋,婢女刚要跟着上前,她却轻轻摆手:“你们在门口候着吧。”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
肖思遇取过干净的麻布巾递过去:“擦擦吧。这雨来得急,山路定不好走。”
女子接过布巾,指尖触到布面时,肖思遇才发现她的指甲修剪得极圆,透着淡淡的粉色,像初春刚发芽的柳芽。“先生不问我是谁?”她擦着鬓角的水珠,眼波流转间,案上的烛火忽然跳了跳,亮了些。
“从浣溪来,又有这般气度,”肖思遇给她斟上野茶,茶汤在粗陶碗里漾出一圈圈涟漪,“除了西子,世间再无第二人有这风华。”
女子闻言,忍不住笑出声,那笑声像山涧冰融,清脆得让墙角的兰草都抖了抖叶子。“先生倒直接。”她端起茶碗,却没喝,只是看着水汽氤氲后的肖思遇,“听闻先生弃了功名,在此慕道,是真的想遇见神明吗?”
肖思遇望着窗外的雨帘,雨珠顺着茅檐连成线,像串水晶帘子。“不全是。”他坦诚道,“父亲惨死那年,我见过太多人间丑恶,叛军的刀,权臣的笑,都比山里的狼可怕。”他顿了顿,指尖划过案上的琴弦,琴音“泠”地一响,“来这里,是想找个地方,让心能安下来。遇见神明是盼头,更盼的是,能像这山、这雨,活得简单些。”
女子放下茶碗,忽然起身走到《松雨图》前,指尖轻轻点了点画中最密的松针:“先生画得真好,连松针上的雨珠都带着劲。”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他案头的古琴上,“听说先生琴弹得好?”
肖思遇笑了笑,将琴抱到膝上:“谈不上好,不过是雨声伴奏,自己哄自己罢了。”他拨动琴弦,没有弹那些复杂的曲子,只弹了段最简单的《风入松》,琴音混着雨声,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女子静静听着,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雨里,才轻声道:“这琴音里,有松的骨,有雨的柔,却独独少了点东西。”
“少了什么?”肖思遇挑眉。
“少了浣溪的水。”她走到门口,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涧,“先生的琴太‘刚’,像这虎丘的石头,宁折不弯。可水呢?遇方则方,遇圆则圆,却能穿石。”
肖思遇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明白——自己心里那点恨,那点执念,不就像堵在琴音里的石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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