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公对儿子的崩溃视若无睹,声音依旧稳定,语调甚至带上了一丝异样的温和,然而这温和比之前的冷硬更令人窒息:
“光儿,去罢。晋侯年少英武,雅量高贤,断不会薄待于你。安心寄寓绛都,学晋礼之威仪,习晋法之周全,亦是我儿之福。” 那语气,如同安排一次寻常的国事访学。
魏绛脸上的神色终于彻底变了!从最初的傲慢、愤怒、不屑,到惊愕、难以置信,继而涌现出强烈如释重负的快意与成功的得意。他紧绷着的、代表晋国绝对权威的面部线条终于出现裂痕,嘴角难以遏制地向上扯动,虽然勉强维持着使臣的庄重,但那放松是显而易见的。他不再挺立如枪,而是深深地、几乎是心满意足地一揖到底:
“齐侯……深明大义,胸怀四海!太子贤德出质,实乃固我两国盟约之金城汤池!情谊可比金石!下臣敬佩!下臣必速归绛都,向寡君面禀君侯之至诚!” 话语里那份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腔调被收敛,换上了恭维与对结果的满意,但骨子里的晋国傲慢仍余韵袅袅。
驷马快车载着面色灰败、恍如灵魂离体的太子光,在一小队晋国护卫骑兵的簇拥下,卷起一溜黄尘,绝尘而去,奔向西北方向那片代表着囚禁与未知的晋国疆域。魏绛亲自押送,脸上那难以掩饰的轻松与得意直到车队彻底看不见临淄的城郭才慢慢敛去。
“走了?”
王宫东北角最高的望楼之上,猎猎风势骤然变得凶猛,吹得灵公宽大的玄色缯帛袍袖如同巨大的蝶翼上下翻飞鼓荡。他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风眼之中,目光追随着那支逐渐消失在遥远地平线上的渺小队伍,仿佛要一直看穿到晋国的绛都城垣之下。风送来身后新任上卿崔杼刻意压低、却难以掩盖其中复杂情绪的询问。
灵公没有立刻回答。他如同嵌入望楼石壁的雕像,望着天边沉沉压下的,如同铅块堆垒的巨大云翳。良久,一声几乎细不可闻、被强劲风声瞬间撕扯得支离破碎的低语才从他唇间逸出:
“晋人……太……心急了。” 声音轻如叹息,却比寒冰更冷。
仅仅数日之后,当晋国使者因太子入质而展现出的那份虚假的“善意”余温尚未散尽时,又一骑来自绛都的快马,带着朱砂刺目如血的新印封,如一把淬毒的匕首,再次刺穿了临淄刚刚勉强平息的空气。
晋侯令:诸侯之师再度会师于郑国北境!不日伐郑!速速发兵!
新任传令晋使——地位显然比魏绛低了许多——甚至连临淄宫门都未能进入,只在宫城外朝官署匆匆交付了简牍和口头命令,便又拍马急匆匆地赶往下一个诸侯国。
灵公凭栏而立,望着那晋国传令快骑消失在长街尽头扬起的烟尘中,目光沉沉,深邃不见底,仿佛里面蕴藏着一个即将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
“崔卿。”灵公的目光终于收回,落在紧握栏杆指节发白的崔杼身上。那眼神深不见底,如同最深的寒潭,却在冰面之下,燃着一簇令人捉摸不透的、幽幽跳动的暗火,充满了危险的气息。他的语调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在询问晚膳的菜式:
“此次晋师再伐郑国,你……替寡人前往,率我齐师一旅助阵。”
崔杼心神剧震!猛地抬眼看向灵公!这位齐侯面上毫无波澜,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在说出可能关乎国家命运决断的话语时竟无半点涟漪。但是那双在阴影中的眼睛深处,在冕旒珠玉碎光跳跃的缝隙里,一种令人心头发冷、脊背生寒的东西正从冰层之下猛烈地翻腾涌动上来,幽暗、冰冷、却又隐隐透着择人欲噬的危险。这眼神让崔杼瞬间读懂了很多东西——那不是放弃的妥协,而是更深层次的、蛰伏更久的东西在觉醒!崔杼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将所有的难以置信与窥破天机的激荡深藏于谦卑低垂的眼帘之下,声音恭敬沉稳一如往常:
“臣……谨遵君命!必不负君上所托!”
春寒料峭,新郑城外数百里。
崔杼身披精良鱼鳞甲,外罩代表齐国大夫身份的玄色深衣,执金吾,乘驷马战车,率千余齐军精锐——象征性的部队——汇入了那支遮天蔽日的晋国联军。联军如同汇集了无数嗜血铁兽的洪流,缓慢而不可阻挡地逼近郑国的核心——新郑城。黑沉沉的旌旗漫卷如层层叠叠的乌云,铁甲森森连绵似一望无际的黑色海洋,无数矛戟指天如林,反射着惨淡的晨光。车轮滚滚的轰隆声,沉重地碾压着初春刚刚解冻、泥泞不堪的大地,压过了新郑城头隐约传来的恐惧呼号与沉闷备战鼓声。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泥土、马粪和隐隐的血腥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崔杼端坐车中,姿势端正。他的衣袍服色是特意准备的低调样式,代表身份的金饰也被刻意减少到最低限度。然而,当他的眼神偶尔扫过远处那面高悬于中军阵前、火焰般张扬燃烧的赤红色底、张牙舞爪玄色蟠龙纹晋侯大旗时,目光深处便会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锐利流光,如同上好的匕首在暗夜中乍然出鞘一闪即没的锋芒!那眼神里所藏的,不仅仅是对晋国强大武力表象下已然滋生隐患的审视,更是某种压抑积蓄已久、在暗流汹涌中终于沉淀下来的、带着血腥气息的嘲弄与冰冷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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