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案旁侍立的内官屏住呼吸已经很久了,殿中只有竹简被君王指尖划过时产生的轻微“沙沙”声,以及更漏里水珠缓慢滴落的“嗒…嗒…”回响。窗棂之外,几只不知名的晨雀扑棱着翅膀,清脆的啁啾声清晰地传了进来。内官极其小心地抬脚,挪动了几乎麻木的腿,趋前半步,声音压得又低又轻,仿佛怕惊扰了堆积如山的沉重:
“君上,卯时已过三刻……该进朝食了。”
这轻轻的提醒,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案头那支纤细的羊毫小笔,饱蘸的墨汁早已在笔尖凝结,此刻却从景公无意识松开的指间滚落,“啪嗒”一声掉在黑亮冰冷的朱漆案面上。几点浓黑、刺目的墨滴溅开来,如同肮脏凝固的血迹,烙印在那原本光鲜威严的朱红漆面之上。
景公猛地抬起头,眼神却并未看向笔或内官,而是茫然地投向虚空,聚焦点似在那些简牍堆积出的山峦之后某个遥远而磅礴的影像上。
“先祖之业……”少年君主喃喃自语,清亮的嗓音还带着变声期特有的微微尖细,然而一字一句砸在沉郁空旷的殿堂里,已如冷硬铁石相击,发出令人心悸的铿锵之声,“……便是这些市井饥号,谷仓空竭之状么?”那稚气的脸庞上陡然升腾起一种被灼烧的锐利光芒,他霍然起身,那束炽热的光仿佛要烧穿眼前厚重的锦帛,“传令!自即日起,寡人亲往各处仓廪、军镇、边邑、工坊巡视!凡公器、钱粮、甲兵之要务,非寡人朱批,不得擅动!违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内官瞬间煞白的脸,“——按罪论处!”
最后四字掷地有声,在空旷大殿嗡嗡回响,少年君主此刻的姿态,如一把骤然出鞘的短剑,锋芒毕露,杀气腾腾。
初冬凛冽的朔风初起,带着哨音抽打着临淄城北广袤空场上的枯草。这里是谷仓重地,一座座覆盖着巨大草顶的圆仓如山丘般矗立。一长列破败不堪的牛车,“吱呀吱呀”呻吟着,艰难地碾过通往仓区正门、因久旱而板结龟裂的官道土路。车轮碾压处,干燥的浮土被卷起细密的尘埃,经风一吹,立时弥漫开来,浓重的陈腐米黍气味混杂着尘土,呛得人喉咙发紧。
齐国新任的左相晏婴,身上洗得泛白的深青布袍已被扑了一层细灰,他却挺立在这飞扬的尘埃之中,对着一辆刚在仓门口卸下粮袋的破牛车。一个管库的小吏早已面无人色,筛糠般抖成一团,匍匐在晏婴脚下冰冷的浮土里,额头死死抵着粗砺沙石遍布的地面,声音破碎不堪:
“求……求相国大人明……明察……老天爷开眼啊,老天爷……不开眼哪!这……这连月滴雨未下……田里长出来的黍子……多是空心瘪谷啊!收成……收成实在是不堪入目!下官……下官就算……就算有九条命……也……也变不出粟米来啊……”额头因为用力磕碰,已沁出血丝,混进泥土,一片污浊。
晏婴沉默着,枯瘦却有力的手指从那车板边缘散落出的、敞着口的麻袋里抓了一把黍粒。黍粒干瘪细小,触手冰凉粗糙。他凑到鼻尖细嗅,一股陈腐霉败的气味隐隐约约。又用布满纹路的指腹捻开几粒发暗的黍壳,在灰暗天光下,黍米粒内部呈现出发黑的内芯与清晰的蛀蚀虫孔,惨不忍睹。
指甲缝里瞬间嵌满了黍壳碎屑与黑色的、带着苦涩味道的霉灰粉末。
“相国大人!”旁边随行的仓吏试图解释。
晏婴摆了摆手,目光沉沉扫过眼前的粮车与匍匐在地的小吏,再投向远处。一群约莫六七岁、衣衫褴褛如破败布片般的野童,正扒着仓库高墙下冰冷的墙根缝隙,探头探脑。枯柴般的小手拼命从墙角的缝隙里探进去,急切而惶恐地抠抓着散落地下的秕糠渣子,几根手指冻得如同胡萝卜般肿亮通红。那孩童脸上焦灼惶恐的神情,以及空气中弥漫的饥饿与绝望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腑之间。
年轻侍从低声禀报:“相国,那墙根缝隙里霉烂结块的多,人……怕是吃不得……”
晏婴指关节骤然捏紧,根根泛起近乎透明的青白色,指腹深嵌入掌心的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几乎要刺出血来。他深陷的眼窝中沉淀着山石般的凝重,目光扫过那颤栗的小吏,扫过孩童们枯瘦的小手,扫过远处那些如同饥饿巨口般的仓廪圆顶。终于,低沉如闷雷滚过阴云的声音响起:
“罢了。”他闭了闭眼,像是将这口灼烧肺腑的浊气狠狠压下,“即刻开常平仓第五、第六两仓!就近空场设灶立锅,火点起来!熬制稠粥,施与城外饥民!即刻传檄各邑守令,无论大小,凡遇粮荒绝境,皆依此办理,开仓设粥,赈饥活民!不得延误!若有玩忽职守、克扣粮米者……”晏婴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寒冰碎裂,“无论亲贵,国法从事,严惩不贷!”
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铸铁的秤砣,在料峭的寒风中当啷砸落,重重敲在仓场四周每个屏息肃立的大小官吏心上,空气凝固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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