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地的风,裹挟着初春解冻的泥腥、碎瓷的粉尘,还有……一股崭新而霸道的、混合着生豆浆的微腥与熟豆浆的焦糊、最终在卤水点化下凝结成型的、清冽微甘的独特气息。这气息如同初生的婴儿,带着不容置疑的生命力,霸道地冲刷着窑洞里残留的脓血、酱膏绝望余味和麻屑的苦涩,也宣告着一个微茫却真实的新生——豆腐。
破窑深处,那口曾承载着无限希望的粗陶酱缸,终于彻底空了。缸壁凹陷处,最后一点深褐色的、油亮的膏体残痕,如同干涸的血痂,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绝望香气。小树枯黄的小脸不再凑近缸口,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巨大的饥饿被一种更深沉的、如同雏鸟等待母鸟归巢般的、混合着恐惧与巨大期盼的光芒取代。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冰冷的灶台上——那里,豁了口的粗陶盆里,静静卧着一方尺许见方、雪白柔嫩、微微颤动的……豆腐!
豆……腐!
用那匹丑陋如渔网、却意外滤尽豆渣的灰白粗麻布……滤出来的!
用角落里最后几颗干瘪发黑、如同深褐色石子的豆子……熬煮出来的!
用王婶那日偶然瞥见、随口一提、如同施舍般丢下的半块发黄发硬的土卤……点化出来的!
这方雪白柔嫩、如同凝脂般的豆腐,是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从未有过的洁净之物。它静静地卧在粗陶盆里,散发着清冽微甘的气息,与李青禾枯槁如鬼、沾满粪秽脓血、散发着浓烈死亡恶臭的身影,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触目惊心的对比。
活下去!
卖掉它!换粮!
这个念头带着豆腐清冽的气息,日夜鼓荡着李青禾残破的胸腔。她佝偻的背似乎挺直了一丝。枯槁的身影在窑洞内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目光扫过角落——那里,用那匹丑陋粗麻布最后一点边角,极其艰难地缝缀成了一个同样歪歪扭扭、布满线头疙瘩的……包袱皮。
她不再犹豫。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弯下早已佝偻的腰背。溃烂的左手不顾掌心糜烂创口传来的剧痛,极其轻柔地、如同捧起初生婴儿般……极其珍重地……将粗陶盆里那方雪白柔嫩、微微颤动的豆腐,极其缓慢地……请进了那个同样粗糙丑陋的灰白包袱皮里!
包裹!极其小心!
一层,又一层。
雪白的豆腐被灰白粗麻的包袱皮紧紧包裹、托起。那股清冽微甘的气息,被粗麻的草木气息包裹,变得内敛,却依旧顽强地透出。
担!
她枯槁的手指因为巨大的紧张和虚脱而剧烈颤抖着。极其艰难地将包裹着豆腐的包袱,极其小心地……系在那副同样破旧、吱呀作响的扁担一头!另一头,极其粗暴地挂上一个早已空瘪的破瓦罐(用来装可能的换回之物)。
担起!
当那副破旧的扁担压在早已溃烂流脓、深可见骨的右肩伤口上时,一股灭顶的、如同烧红烙铁狠狠灼烫的剧痛,瞬间撕裂了她所有的神经!她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闷哼!
沉!
豆腐的柔嫩,在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在肩上,如同压着整座大山!剧痛让她浑身剧烈地痉挛!脓血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破衣和肩头的麻布!
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入干裂起皮的唇肉里,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强迫自己挺直了那如同枯枝般随时会折断的脊梁!
一步!一挪!
担着那方雪白的希望,踏出了如同坟墓般的破窑,踏入了呜咽的寒风。
走村。
一步!一挪!
破旧的扁担在溃烂的肩头吱呀作响,如同垂死的呻吟。每一声呻吟,都伴随着肩头伤口撕裂的剧痛和脓血的涌出!担子那头,包裹着豆腐的灰白包袱,在寒风中微微晃动,那股清冽微甘的气息,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浓重的粪秽恶臭中顽强地摇曳。
村口。
几个穿着厚实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的顽童,正在追逐打闹。嬉笑声如同银铃,在寒冷的空气中跳跃。
当那个枯槁如鬼、担着吱呀作响的破扁担、浑身散发着浓烈恶臭的身影,一步一挪地挪进村口时,嬉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
惊愕!好奇!随即是毫不掩饰的巨大嫌恶和一种发现新奇玩物般的、带着恶意的兴奋!
李青禾枯槁的头颅深深地垂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脚下坑洼的冻土。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针,狠狠扎在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她想加快脚步,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可肩头那灭顶的剧痛和担子的沉重,让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就在这时——
一个扎着羊角辫、脸蛋圆润的小女孩,吸溜了一下冻得通红的鼻子,小小的手指猛地指向李青禾担子上那个微微晃动的灰白包袱,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和巨大的好奇,在凝滞的空气中陡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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