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府后园,深秋的萧瑟已如浓墨浸染。高大的梧桐树冠,被凛冽的寒风撕扯得七零八落,枯黄的叶片如同垂死的蝶,打着旋儿,簌簌飘落,覆盖了青石板小径,也覆盖了假山旁那方小小的花圃。
杜延年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棉袍,身形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佝偻。他独自站在假山旁那方早已荒芜、只剩枯枝败叶的花圃前。花圃中央,一个小小的土坑已经挖好,泥土新鲜,带着深秋特有的湿冷气息。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件物事。
那不是花种,不是珍玩。
是一面护心镜。
青铜铸就,边缘已被岁月磨蚀得圆润光滑,镜面也早已黯淡模糊,布满细密的划痕,映照不出清晰的容颜,只留下时光无情的斑驳印记。镜背錾刻着古朴的云雷纹,中心位置,一个深深刻入铜胎的“金”字,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清晰可辨,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沉重。
这是金日磾的护心镜。那位同样受武帝托孤、与霍光并肩辅佐昭帝、谨慎忠厚却早逝的匈奴王子。临终前,他将这面伴随自己半生、曾抵挡过无数明枪暗箭的护心镜,赠予了时任太仆丞、性情耿介的杜延年。镜背那个“金”字,是金日磾亲手所刻,既是姓氏,亦是“忠金不渝”的誓言。
杜延年布满老年斑的手指,一遍遍、极其缓慢地摩挲着镜背那个冰冷的“金”字。指尖感受着铜质的坚硬与刻痕的深邃,仿佛能触摸到那位早已化为尘土的故友最后的气息,触摸到那段君臣相得、共扶幼主、虽艰难却犹存一丝理想微光的遥远岁月。霍光、金日磾、上官桀…三足鼎立,如履薄冰。金日磾的早逝,如同抽掉了最关键的一根支柱,平衡崩塌,暗流汹涌…上官桀父子野心膨胀,最终图穷匕见,血溅未央…那场惊心动魄的清洗,那长安城上空久久不散的血腥气,那上官皇后空洞如同活死人的眼神…一幕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杜延年苍老的心神。
他浑浊的老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映着石灯摇曳的火苗。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洞悉宿命、看透结局的苍凉与悲悯。霍光赢了,赢得很彻底。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连同他们的家族、党羽,被连根拔起,血染刑场。霍氏一门,从此权倾天下,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可如今呢?
杜延年的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霍禹强夺他祖传骅骝时那跋扈狰狞的脸,闪过霍云纵马践踏麦田、金丸伤人时的轻狂残忍,闪过霍山在尚书台撕毁魏相奏疏时那冰冷而肆无忌惮的眼神…还有霍显那隐藏在悲戚面具下、日益膨胀的疯狂与怨毒。霍氏子弟的所作所为,比之当年的上官桀父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而那位看似恭顺、实则深不可测的年轻皇帝…袖中断剑穗绳的传说,丙吉、魏相无声的布局,尚书台那枚被朱批“可”字的密报竹简…这一切,都预示着另一场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朝局之下,无声地积蓄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霍门将倾。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杜延年的心脏。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不可避免的结局——烈火烹油的极致,便是灰飞烟灭;鲜花着锦的顶点,便是零落成泥。如同当年的上官家,如同更早的无数煊赫一时的外戚权贵…历史,总是在血腥的轮回中,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悲剧。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枯叶腐败气息的空气。那气息刺得肺腑生疼。他不再犹豫,缓缓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将手中那面承载着故友遗志、见证过帝国风雨、也象征着一段逝去岁月的青铜护心镜,轻轻地、稳稳地,放入了那个新挖的土坑之中。
冰冷的铜镜,接触到同样冰冷的泥土。
杜延年直起身,拿起旁边一把小巧的花铲。他沉默着,一铲,一铲,将带着湿冷寒气的泥土,覆盖在铜镜之上。泥土落在铜镜上,发出沉闷而细微的声响,如同为一段过往,敲响最后的丧钟。昏黄的灯光下,他苍老而肃穆的身影被拉长,投在假山嶙峋的石壁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守墓人。
当最后一铲泥土将铜镜完全掩埋,将那个“金”字永远封存在黑暗的地下。杜延年用铲背将泥土轻轻拍实。他站在那里,久久凝视着那方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新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与过往、与霍氏、乃至与那个他曾寄予厚望的时代,无声而彻底的诀别。
与此同时,尚书仆射张安世的府邸书房内,气氛却是另一种压抑的炽热。
书房布置雅致,紫檀木书架林立,卷帙浩繁。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松烟墨的清香和书卷特有的陈年气息。然而此刻,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气味,却霸道地撕裂了这份雅致——是某种织物剧烈燃烧后散发的焦糊味!
张安世站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他依旧穿着深紫色的官袍,身姿挺拔,面容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手中,并未捧着书卷,而是紧紧攥着一卷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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