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秉章侧耳倾听。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明白了不少事。托人搜罗了不少书,”
“是讲世界各地的工人点样反抗,农民点样起义的。有的是洋人写的,讲乜嘢阶级、斗争,字都识得,道理好似也通,但换到南洋,讲给咱们的手足兄弟听,恐怕直系对牛弹琴!”
“南洋华人,来自琼州、福建,潮汕、客家、广府……一个个抱团,靠的是宗亲,是乡谊…..他们离乡背井,搏命做工,为的系乜?就是为了食饱餐饭,给屋企的家人寄返些银钱,在人前有几分体面!”
“英国的工人起义,法国的巴黎起义,马克思的法兰西阶级斗争,恩格斯的德国农民战争,两个人的共产党宣言,美国的公产公社,我一样也不少读!”
“可是,我南洋华人,十个有九个半甚至不曾识字,饭都吃不饱,随时可能会饿死,会病死,会累死,你同他们讲咁样高深的道理,他们边个听得明?边个有心思听?”
他猛地转过身,直视陈秉章,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更重要的系,我们的心,早就被那个朝廷打散!
二百年几喇!剃发易服,文字狱……不单止杀人,系要灭我们的魂!
好多人都不记得自己是汉家儿郎!
我儿时甚至觉得头顶条猪尾巴系天经地义,觉得给官府、给洋人欺压是命数!
家国?民族?在心里面,早就碎成一地沙砾!连你我都是如此,点样去统合一堆沙?”
海风呼啸,吹得他长衫下摆猎猎作响。
陈秉章被这番石破天惊的话震住,张了张嘴,下意识想伸手去够自己的辫子,却僵住,发不出声音。
“我在病榻上想了好久,好久……”
“最终明白一个道理——对于一群字都不识,心气又被打断的人,讲乜嘢大道理都是假的!他们需要的,是看到希望!是听到胜利的声音!是感觉到自己可以挺直腰骨做人!”
他用力握住冰凉的栏杆,
“所以,要先打!狠狠地打!就像如今在苏门答腊,在婆罗洲!要用荷兰红毛鬼的血,染红我的战旗!要让枪炮声,响彻南洋每一个角落!
一战接一战,哪怕打空,打残,打得剩我陈九一人,命丧黄泉,也要打下去!
每一次胜仗,就是一次呐喊,告诉所有的华人兄弟——我们不是天生就要卑躬屈膝!我们可以赢!可以打跑在咱们头上的主人,自己当家作主!”
“打出血路,立起旗帜,重铸信心!等他们信华人有力,跟住有前途。
然后,总会名下的商业先行,整合商路。等大家的饭碗绑埋一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了利益和旗帜,人心自然会慢慢靠拢。”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海天的壮阔都吸入胸中,
“等兄弟们食饱饭,有咗底气,我再同他们讲——我们,都是炎黄子孙,汉家血脉!
我们拜的是同一个祖宗,讲的是同源的话语!不是你跪你家的祠堂,我跪我家的祖宗,见面就要互抡刀枪,明争暗抢!
致公堂这块牌匾我也要立起来,洪门之内,讲忠义,重承诺!
这些刻在骨子里头的字,哪怕过了二百年,都未曾真正磨灭!”
“用胜利唤醒血性,用利益凝聚人心,最后,用我们共同的血统、共同的文化,用洪门‘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誓言,去点燃最后一把火!将呢盘散沙,烧成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
陈九的话语在风中断,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
他不仅仅是在向陈秉章解释,更像是在对自己,对这片浩瀚的海洋,立下誓言。
陈秉章怔怔地看着陈九,只觉得胸中一股郁积多年的气,被这番话说得汹涌澎湃。
轮船破开蔚蓝的海水,向着南方,向着那片充满未知、血火与机遇的南洋,坚定地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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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了十余日的颠簸后,这艘总会名下的蒸汽船终于缓缓驶入了马六甲海峡的咽喉,被誉为“狮城”的新加坡。
选择新加坡作为第一站,是经过总会智囊团深思熟虑的结果。
此地乃英属海峡殖民地的首府,南洋商贸之心脏,华洋杂处,消息灵通。若能在此地站稳脚跟,发出声音,其影响力可迅速辐射整个南洋。况且,名单上几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如佘有进,其根基便在于此。
船未稳,陈九已立于船舷,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这片陌生的土地。但见岸上楼屋带比,多为南洋风格的骑楼,底下商铺林立,汉字招牌鳞次栉比,间或有马来文、英文掺杂其间。
前来迎接的阵仗不小,却透着几分微妙。
为首的是一位身着绸缎长衫、面容黝黑的中年人,乃本地广肇会馆(主要由广州、肇庆府籍华人组成)的理事周永年。他身后跟着几位会馆同仁,还有本地冈州会馆的老人,以及一些陈九麾下商会在此地的分号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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