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汴河春水,悄然流过月余。翰林院典籍库内,松烟墨香与故纸尘埃的气息已渐渐融入崔?的日常。案头堆积的旧档似无穷尽,校勘、摘要、归档,日复一日,枯燥却需凝神静气。王珪偶尔巡视,目光沉静,言语温和依旧,却总在不经意间点出崔?整理文稿中某些涉及“吏治”、“财赋”的敏感段落,提醒其“字斟句酌”、“务求史笔公允”。崔?心领神会,应答愈发谨慎,笔下锋芒悄然收敛,唯余史家应有的沉凝与客观。那份“清慎勤勉”的自勉条幅,在案头日复一日的凝视中,已深深烙印于心。
工部屯田清吏司那边,陶承良的日子则热闹得多。他天性跳脱,初入官场,闹出不少啼笑皆非之事。不是算错了屯田亩数,便是搞混了农具规制,幸得上峰知他是新科进士,又兼陶家商路广阔,于屯田物资采买或有裨益,只当他是富家子弟来“镀金”,多加包容,只让他做些文书誊抄、跑腿传话的杂事。饶是如此,陶承良也常向崔?抱怨官场规矩繁琐,远不如做生意痛快。
这日恰逢休沐,春阳和煦。护龙河畔的垂柳已抽出嫩绿的长条,随风轻摆。崔?难得清闲,正于小院中晾晒书卷,祛除霉气。院门被拍得山响,陶承良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穿透门板:“皓月兄!开门!休沐日还闷在屋里发霉不成?快出来!今日我做东,咱们兄弟好好喝一杯!”
崔?开门,只见陶承良一身簇新的宝蓝色团花锦缎常服,头戴玉簪,满面红光,显是发了俸禄,腰包又鼓了起来。
“子安兄,今日气色甚佳。”崔?笑道。
“那是自然!”陶承良一把揽住崔?肩膀,“走走走!南薰门外新开了家‘望潮楼’,临汴河,景致好,鱼虾鲜!今日定要尝尝鲜!我请客!”
望潮楼果然气派。三层飞檐,凭栏可眺望汴河千帆竞发,漕船如织。陶承良财大气粗,直接要了三楼临河最好的雅间。伙计殷勤伺候,不多时,一桌时令佳肴便摆了上来:清蒸黄河鲤鱼、水晶虾仁、糟溜鸭信、春笋火腿、时鲜菜蔬,佐以上好的“玉泉春”酒。
两杯温酒下肚,陶承良的话匣子便打开了。
“皓月兄,你是不知道啊!”他夹起一块肥嫩的鱼腹肉,摇头晃脑,“工部那帮老油条,看着和气,肚子里弯弯绕绕多着呢!前几日让我誊抄一份屯田垦荒的奏稿,那字写得跟鬼画符似的!我抄得眼都花了,好不容易抄完递上去,你猜怎么着?那主事老爷瞄了一眼,慢悠悠说:‘陶主事,这‘桑’字少了一横,回去重抄吧!’我的老天爷!那奏稿洋洋洒洒几千字,他偏就揪着个‘桑’字!害我又熬了半宿!”他一脸苦大仇深,逗得崔?也不禁莞尔。
“你那翰林院如何?整日对着故纸堆,闷也闷死了吧?”陶承良又给崔?斟满酒。
“还好。”崔?抿了口酒,河风带着水汽拂面,微凉,“修史编书,需静心。倒也……清净。”他省略了王珪的提点与院中无形的压力。
“清净?我看是清苦!”陶承良撇撇嘴,“哪像我,虽说是打杂,好歹还能四处走动走动。前日跟着去城西查看一处新垦的官田,你猜我瞧见什么了?”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一处荒废的宅子,院墙都塌了半截,里面杂草丛生!可你猜怎么着?那断壁残垣上,竟刻着好些古怪的符号!像字又不像字,弯弯曲曲的!问当地老农,说是前朝一个什么‘摩尼教’的祭坛旧址!乖乖,邪门得很!”
崔?心中微动。摩尼教?他曾在某本野史杂记中见过零星记载,乃波斯传入的“明教”,唐武宗灭佛时遭禁,在中原早已式微。没想到汴京近郊竟有遗迹?这倒是意外收获,或许可留意相关史料。他面上不动声色,只道:“子安兄倒是见多识广。”
“那是!”陶承良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即又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两封信,“对了,家书!前日刚到的。喏,你的,我的一并捎来了。”
崔?接过那封来自襄阳的家书。熟悉的笔迹,是大哥崔大郎所书。信中满是得知他高中探花、授官翰林的狂喜与自豪,言道家中已用他寄回的银两修缮了房屋,购置了几亩薄田,王氏嫂嫂身体也好转许多。字里行间,皆是朴素的喜悦与殷切的叮嘱,让他安心为官,清廉自守,莫念家中。末尾,崔大郎笨拙地写道:“弟光耀门楣,兄嫂与有荣焉。唯盼平安,他日衣锦还乡。” 崔?指尖摩挲着粗糙的信纸,心头暖流涌动,眼中微涩。兄嫂的平安喜乐,便是他在这汴京宦海浮沉最深的慰藉。
陶承良也拆开家信,扫了几眼,脸上的得意之色却渐渐垮了下来,变成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唉!”他重重叹了口气,将信拍在桌上,“完了完了!我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哦?伯父伯母有何训示?”崔?收起家书,问道。
“不是我爹娘!”陶承良灌了一大口酒,苦着脸道,“是我那宝贝妹妹!婉言!她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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