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城在灼热的日头下蒸腾,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叶与溽暑混合的粘稠气息,仿佛连呼吸都带着重量。蝉鸣聒噪,声嘶力竭,更添几分令人窒息的闷热。崔?早早起身,背后伤口在湿热天气下隐隐作痛,更觉烦闷。他无视知州范雍那“暑热伤身,宜静养”的敷衍劝阻,决意亲睹这座南疆孤城的真实面貌。唯有亲历,方能洞悉症结。
在兵马监押陈曙略显阴沉的陪同下,崔?顶着毒辣的日头,登上邕州那低矮的土城墙。夯土被晒得滚烫,墙砖剥落处,裸露出灰白的土芯。多处坍塌的缺口,仅以粗大圆木扎成的栅栏草草填补,在烈日曝晒下,木纹开裂,摇摇欲坠。敌台倾颓过半,瓮城形同虚设,残垣断壁间,杂草蔫头耷脑,毫无生气。守城器械匮乏得可怜:几架锈迹斑斑的床弩散落角落,弩弦松弛,在热浪中仿佛要融化;滚木礌石堆积无序,散发着朽木的霉味;火油、金汁等物更是踪影全无。整座城防,如同一位在酷暑中奄奄一息的老者,无力地承受着烈日的炙烤。
崔?手指拂过滚烫粗糙的木栅,汗水瞬间浸湿指尖。目光扫过荒芜的敌台,心中一片冰凉。如此城防,莫说抵御交趾象兵,便是寻常山匪,恐也难挡!陈曙在一旁,挥汗如雨,却只一味强调“修缮需巨资”、“暑热难动工”,眼神闪烁。
离开城墙,崔?步入城西军营。营盘空旷,地面被晒得发白,热浪扭曲着视线。校场上,数百名厢军(地方军)在烈日下勉强列队,个个汗流浃背,面色赤红,眼神涣散。衣甲破旧不堪,铁甲在高温下烫得惊人,皮甲散发出浓重的汗馊味。手中兵器,长枪枪头黯淡,刀剑刃口卷曲,弓弩软塌无力。操练敷衍,动作迟缓,呼喝声有气无力,在热浪中消散。
土丁(僮人兵勇)更是狼狈。他们赤膊或仅着短褐,精悍的身躯上布满汗珠,手持简陋的竹矛木盾。装备简陋至极,与汉军泾渭分明,操练时更显散漫无序。陈曙对此视若无睹,抹着汗道:“蛮獠畏热,不堪驱使。”
崔?看着这支在酷暑中萎靡不振、装备废弛、隔阂深重的军队,心中沉重如铅。如此军备士气,如何守土安民?
午后,暑气最盛。崔?不顾陈曙推诿,坚持核查仓廪。常平仓内,闷热异常,谷米堆积如山,散发出浓烈的霉变与湿热混合的刺鼻气味。抓起一把,米粒发黄粘腻,虫蛀鼠咬痕迹明显,更有飞蛾在米堆上盘旋。仓吏汗如雨下,支吾道:“岭南酷暑,仓廪如蒸笼,存粮……极易霉坏。”估算存粮,仅够州城军民数月之需,且大半不堪食用!
军资库内,更是闷热难当,铁锈与尘土气息呛人。库内空空荡荡,箭矢仅存数千支,翎毛脱落,箭杆受潮变形;甲胄不足百副,锈迹斑斑,甲片在湿热中粘连;刀枪剑戟寥寥无几,多为残次品。账目混乱不堪,多处涂改,显有巨大亏空!
崔?面色铁青,翻阅账册,汗水浸湿了纸页。边陲重镇,军资匮乏至此!仓廪空虚至此!贪墨舞弊,昭然若揭!他冷冷瞥向汗流浃背的陈曙,后者讪讪道:“边地苦热,朝廷拨付……杯水车薪……”
离开府衙,崔?换上单薄葛衣,独自步入邕州街头。热浪滚滚,市井萧条。汉民聚居区,商铺门可罗雀,伙计们摇着蒲扇,无精打采。偶有僮人挑着山货、柴薪入城,在烈日下汗流浃背,与汉商交易时,言语不通,充满戒备,常被压价盘剥。城外,僮人峒寨竹楼掩映在蒸腾的热气中,与州城保持着疏离。互市规模极小,在灼人的日头下更显冷清。
崔?感受着这萧索与隔阂,心中了然。汉官汉商的欺压盘剥,如同这酷暑,煎熬着僮人之心!官府失信,民心何附?
下午,崔?寻访到城中老儒生周静安先生的书斋。书斋内,竹帘低垂,稍阻暑气。周先生须发皆白,身着素纱单衣,摇着蒲扇,与崔?对坐,案上清茶两盏。
“汉僚之隙,积怨如暑!” 周先生叹息,额角沁汗,“汉官视僚(僮)为蛮夷,苛捐杂税,盘剥无度!胥吏豪强,强占溪峒良田,逼良为佃!僚人血泪,积怨如山!官府……早已失信于民!”
“侬氏之影,如影随形!” 谈及广源州侬氏,周先生神色凝重,扇风稍急,“侬全福虽逝,然其部族在左江流域根深蒂固!其妻阿侬,女中豪杰;其子侬智高,少年英武!当年……侬全福求内附,本为保全部族!奈何……前任官吏贪婪短视,索贿不成,反诬其谋反!致其……家破人亡!此恨……僚人岂能忘怀?!侬智高……恐……终成大患!”
“走私猖獗,蠹虫横行!” 周先生压低声音,带着愤懑,“邕州虽贫,盐、矾、铜钱……走私之利,大得惊人!交趾缺盐,溪峒缺铁,内地商贾……趋之若鹜!更可恨者……军中、府衙,皆有蠹虫参与!或暗中护送,或提供便利,坐地分赃!此乃……邕州最‘兴旺’之‘营生’!亦是……动摇国本之祸根!” 崔?心中剧震!荆南私矾案……竟在此地亦有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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