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
王子岳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那双伤痕累累、却依旧忙碌不停的手上。他沉默地看了半晌,忽然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瓷瓶,递了过去。
“金疮药。”他的声音依旧干涩,“抹上。”
碧荷看着那只递到眼前的小瓶,又看了看他沾满尘灰的手,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瓷瓶,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的手掌有了一瞬的触碰,冰凉与温热交织。
“谢……谢大人。”
她轻声道,将瓷瓶紧紧攥在手心。
王子岳看着她低垂的头顶,凌乱的发丝间露出的一小段白皙脖颈,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他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王大人。”
碧荷忽然唤住了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王子岳的脚步顿住了。
“昨夜……”碧荷依旧没有抬头,看着自己破损的指尖,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我看见您站在火光里,指挥若定。”
“嗯?”王子岳微微侧身。
“那一刻,”碧荷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疲惫却依旧坚毅的侧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觉得……如果邕州真的要亡,我宁可和您一起死。”
王子岳彻底怔住了。
他缓缓地,完全转过身来。
救护所里昏暗的光线,勾勒出碧荷清秀而憔悴的轮廓。她的眼睛很亮,里面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他此刻有些愕然的脸。那光芒很小,很微弱,却异常的真实,异常的坚定。
风从破损的门窗缝隙里钻进来,吹动着残破的布帘,也吹得角落里那盏唯一的残烛火苗剧烈地晃动起来,明灭不定。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
终于,他用那沙哑至极的嗓音,低沉地,却异常郑重地说道:
“不会亡。”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磐石:
“因为我还活着。”
碧荷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力量,一直紧绷着的心弦,仿佛骤然松开。她笑了,唇角弯起一个极其柔和的弧度,眼中那点倔强的泪光,终于化作一抹动人心魄的光彩,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心折。
夜,深得像是永远不会再亮起。
崔?的书房里,只点着一盏孤灯。蜡烛已经烧短了大半,跳动的火苗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像一头被困住的兽。
他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的、绘满标记的邕州及周边军图。他的手指握着笔,在一处可能设伏的山谷旁划下一道细线,笔触稳定,不见丝毫颤抖。仿佛他正在谋划的,不是生死一线的战争,而只是一场棋盘上的推演。
沈文漪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稀粥。她没有敲门,脚步很轻。
崔?抬起头,看到她,眼中那冰封般的锐利稍稍融化,流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柔和。
“还在外头忙?”他问,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有些低哑。
“伤员都初步安置完了。”她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沙哑,将粥碗轻轻推到他面前,“你呢?”
“我在想明天。”崔?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
沈文漪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窗外呼啸的风声衬得屋内格外的静。她忽然轻声开口,问出了一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
“崔郎,你可曾后悔?”
崔?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后悔什么?”
“来邕州。救人。抗侬。”她的话语很轻,却像石子投入深井。
他沉默了。
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拉长的影子在墙上晃动。
过了很久,久到沈文漪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抬起头,目光极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过后的大海。
“我不后悔。”
沈文漪微微一怔。
他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若这世上,还有人该被救,那便是他们。”
沈文漪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因为连日劳累而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道:“可世人并不知道,你是在为谁而战。”
“我知道就够了。”
他的话,说得那么轻,像清晨的露水滑过叶尖。却又那么重,像巍巍山岳,轰然立于她的心间。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他。
看着他被烛光勾勒出的、清瘦却坚毅无比的侧脸轮廓,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承载着太多责任的海洋。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比她做过的任何一个关于英雄的梦,都要真实,都要……难以忘怀。
她望着他,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若有一日,我死了,你会如何?”
崔?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深深地看向她,那目光里有着她看不懂的深沉与复杂。
“我会让他们知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有一个女子,为了邕州,死在风里。”
沈文漪笑了。
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绽开,带着一种凄然的美丽,而眼角,却有泪珠,不受控制地滑落。
“那你呢?”她含泪带笑,追问,“你又是谁的风里人?”
崔?没有回答。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看着烛光在她带泪的笑靥上跳跃。
外头的风更大了,呼啸着,猛烈地拍打着窗棂,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仿佛要将这屋里最后一点温暖与安宁也彻底撕碎。
烛火被风势带得剧烈摇曳起来,明灭不定。
他们两人的影子,被扭曲、拉长,最终在摇晃的墙壁上,不可避免地重叠在了一起,靠得很近,很近。
仿佛在这无尽的长夜与风暴中,成为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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