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但凡血流得够多的地方,连天地都要沉默三日,不忍卒睹。
小院里,到是难得的清静。只一株老桂,花开得正寂寥。香气被风送来,清冽冽的,混在周遭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像美人脸上突兀的一道疤,惊心,又动魄。
崔?就站在院中。官袍敞着领口,露出里面素白的衬里,更衬得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一战,他赢了。可这胜利,苦涩得如同嚼蜡,代价是满目疮痍,是枕藉的尸骸,是眼前这人……气息奄奄。
城北的杀声歇了,医馆的灯火却夜夜通明,亮得刺眼。颜清秋伤得很重,非常重。李玄通最后那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剑,几乎震断了她的心脉。胸口那道疤,狰狞可怖,韦靑蚨用尽了寨子里秘传的金疮药,又拼着内力以银针护住她心口一丝元气,才勉强吊住了命。韦靑蚨说,能不能醒,看天意,也看她自己的造化。
崔?在床边守了一昼夜。烛火跳动,将他清瘦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他坐着,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只有那偶尔颤动一下的、放在膝上的手,透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终于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极轻、极缓地,拂过她冰凉的手背。那触感,让他想起秋日凋零的荷瓣,生怕力道稍重,便碎了。
“清秋,”他声音低哑,几乎融在夜风里,“你我都太倔了。若……若从未遇见,你或许还是西夏那个清冷如月的郡主,不必受这流离之苦,不必趟这浑水,更不必……为我至此。”
他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苦笑,比哭难看。榻上的人,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唇色是那种透明的白,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像是无数细碎的叹息。
沈文漪撑着伞,站在院门的阴影里。她没有进去,只是静静站着。廊下的灯光透过湿漉的窗纸,晕开一团模糊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孤零零地印在青石板上。
屋里那低低的、带着无尽疲惫与痛楚的呢喃,断断续续飘出来,钻进她的耳朵。她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拧着,酸酸涩涩地疼。她敬重颜清秋,真心实意地敬重。这世间,能为一份情义做到如此地步的女子,总是让人动容的。若换做是她自己,在这血火修罗场中,为了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有回应的男子,是否能如此决绝?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若易地而处,自己或许早已崩溃。
她垂下眼睫,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地上溅开细小的水花。她轻轻吸了口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心里默默念道:“愿她醒过来……平安喜乐。哪怕……从此以后,他的眼里,再也看不见我。”
天光微亮,城头飘起了几缕稀薄的炊烟。那是幸存下来的兵士在埋锅造饭。米粥的香气混在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里,形成一种诡异而残酷的对照,仿佛命运无声的嘲弄。
通判衙署里,王子岳已伏案忙碌了不知多久。他是个冷静到近乎刻板的人,脸上很少有多余的表情,但此刻,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却如何也掩饰不住。宽大的案几上,摊着一张邕州城防修复图,墨迹新旧交错。他手握一杆硬木笔,蘸着朱砂,一点一点,极其专注地标注着——何处需修桥,哪段要补墙,如何赈济流民,又在哪片荒地集中迁葬阵亡者的尸骨……每一笔,都沉甸甸的,压着无数人的生计与哀恸。
门帘被轻轻掀开,碧荷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她的衣裙下摆沾着泥点,袖口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脸上也带着疲惫,但看到王子岳时,眼里却漾开一抹浅浅的、温暖的笑意。
“王大人,您又是一夜未合眼。”她将汤碗轻轻放在案几一角,声音柔柔的。
王子岳没有抬头,笔尖在“义冢”二字上顿了顿,声音因缺乏睡眠而有些沙哑:“总得有人来做这些事。”
碧荷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眼底的血丝,忍不住又道:“事情是做不完的,可若您累倒了,这满城的担子,又该交给谁?”
他终于停笔,抬眼看她。那目光极快地在她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此地凶险,你不该一直留在这里。”
“是我自己愿意留下的。”碧荷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四目相对,空气有瞬间的凝滞。他们都明白,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一个“情”字,最是沉重,也最是……轻薄如纸,禁不起半点风雨。
沈文漪恰在此时走来,准备商议难民安置的细则,在门口看到屋内相对无言的两人,脚步微微一顿。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带着淡淡祝福的温柔笑意,没有进去打扰,只是悄悄退开,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平安。
日头升到正中,城门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打破了劫后短暂的死寂。
卢彦章和叶英台率领的经略司大军,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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