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沟”并非浪得虚名。当朱慈兴庞大的混合船队——伤痕累累的战舰与满载着巴达维亚华工、家当的民船——驶入这片位于巴拉望岛与婆罗洲之间的狭窄水道时,仿佛瞬间从阳光明媚的南洋坠入了幽冥地府。
天空被两岸高耸、植被浓密得化不开的悬崖所挤压,只留下狭窄的一线天光,阴沉沉地投射下来,像一柄生锈的刀,将苍穹劈出一道歪斜的裂口。海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墨汁的深黑色,水流湍急如奔马,裹挟着巨大的漩涡,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咆哮,如同地底巨兽在永不停歇地吞咽。漩涡边缘泛着惨白的浪花,每一朵都像是溺水者伸出的手,转瞬又被黑暗吞没。
无数嶙峋的黑色礁石如同恶鬼的獠牙,半隐半现在翻滚的浊浪之中。“镇海号”的船底擦过一块暗礁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龙骨随时会断裂。一个抱着桅杆的年轻水手吓得面色惨白,手指死死抠进木头里,指节泛白——他昨夜刚从巴达维亚的华工营里逃出来,左脚还留着荷兰监工用皮鞭抽打的血痕。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带着腐烂海藻和淤泥腥气的湿冷味道,与船舱里因拥挤而产生的汗臭、呕吐物的酸馊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民船“福顺号”的甲板上,十几个华工挤在角落,其中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正用破布擦拭孩子脸上的污垢,孩子的哭声微弱得像只病猫。他们的行李只有一个竹编筐,里面装着几件打满补丁的衣裳,和一小袋从巴达维亚废墟里捡来的、发了霉的糙米。
旗舰“镇海号”的艉楼上,朱慈兴眉头紧锁,玄色龙袍的下摆被潮湿的海风浸得发沉。他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死死盯着前方引航小船桅杆上那盏在激流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微弱风灯。那盏灯是用荷兰人的白兰地酒瓶改的,灯芯浸过桐油,此刻正被风撕得忽明忽暗,在崖壁投下扭曲的光影,像一群跳舞的鬼影。
郑成功裹着厚厚的裘氅,半躺在亲兵安置的软榻上,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颧骨高耸如刀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仿佛有团破布堵在喉咙里,压抑不住的呛咳让他瘦弱的肩膀剧烈颤抖,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榻上的锦垫上,洇开一朵朵暗红的花。冯保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碗里是用南洋草药熬的汤剂,还冒着微弱的热气,却被他无力地推开。
“陛下…咳咳…这水道凶险异常…”郑成功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气若悬丝的呼吸几乎要被水流的咆哮吞没,“红毛鬼…绝不会放过这等机会…”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左侧崖壁,那里的藤蔓垂落如帘,在风中轻轻摇晃,“必有…伏兵…”
话音未落,一声尖锐凄厉、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唿哨声,毫无征兆地从右侧悬崖密林的深处骤然响起!那声音不似人声,倒像是某种野兽被撕裂喉咙时的哀嚎,划破了水流的咆哮,带着刺骨的寒意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敌袭——!”了望哨兵的嘶吼带着变调的惊恐,他刚从桅杆上探出头,一支羽箭就擦着他的脸颊飞过,钉在了望台的木板上,箭尾的羽毛还在嗡嗡震颤。他的喊声瞬间被淹没在更加密集、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里!
“咻咻咻——!”
无数燃烧着的、涂抹着粘稠黑色油脂的火箭,如同从地狱深渊喷涌而出的火雨,带着刺鼻的硫磺与松脂燃烧的恶臭,从两岸高耸的崖壁上、茂密的树冠中,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火箭的尾焰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扭曲的红线,像毒蛇吐信,精准地扑向船队。
它们的目标并非坚固的战舰,而是那些拥挤在甲板上、毫无防护的民船和船队中段负载过重的运输船!
“噗!噗!噗!”
火箭带着恶毒的精准,狠狠扎入船帆、甲板,甚至直接钉入惊慌失措的人群中!“福顺号”的帆布瞬间被点燃,火舌顺着桅杆攀爬,发出“噼啪”的脆响。那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还没反应过来,头发就被火星燎到,她尖叫着将孩子塞进旁边一个华工怀里,转身去扑打蔓延的火焰,却被另一支火箭射中后背,惨叫着倒在火海里。
干燥的帆布、木质的船舷瞬间被点燃!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浓烟滚滚而起,呛得人睁不开眼。凄厉的惨叫声、孩童的哭嚎声、女人绝望的尖叫瞬间压过了水流的咆哮!被点燃的民船如同巨大的火炬,在黑暗的水道上挣扎、打转,火光映照出船上人影疯狂跳海逃命的绝望景象——有人被浓烟呛得直挺挺倒下,有人抱着木板跳进黑水沟,却瞬间被漩涡卷得无影无踪。
“保护民船!灭火!弓箭手!压制两岸!”朱慈兴的怒吼在混乱中如同惊雷炸响。他猛地拔剑指向崖壁,剑身的寒光在火光中一闪,“火铳手!瞄准火光来源!给孤王打!”
“镇海号”的火铳手早已就位,他们趴在船舷的挡板后,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崖壁上闪烁的火光。“砰砰砰”的枪响连成一片,铅弹呼啸着钻进密林,打得树叶簌簌掉落。一个隐藏在树冠里的荷兰雇佣军惨叫着摔了下来,掉进湍急的水流中,瞬间被漩涡吞没,只留下一顶插着羽毛的帽子在水面打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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