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忠楜看着桌面上那粗粝的“三口”二字,仿佛那是压上肩头的三座山。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最终只从胸腔里挤出沉甸甸的一个字:“能!”
炭笔移到下一个名字,丁大柱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更显凝重:
“文兰姐,”他顿了顿,看着角落里无声咳嗽的昊文兰,
“药,该吃还得吃。
但心思要活络,身子骨是自己的。
想法子,把病养‘轻’些!
少打几针,少灌几碗苦汤子,省下钱是其一,”
炭笔在桌面上点出一个深坑。
“更要紧的,是心气!心气提起来,自己顾住自己,别成了忠楜和娃们的拖累。
行不行?”
昊文兰抬起浮肿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对上大姑父深潭般的眼睛。
那目光里有不容回避的审视,更有一种沉甸甸的期望。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揪着补丁叠补丁的衣襟,指节发白,半晌,才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点了一下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永兰!”丁大柱的声音转向大侄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却又透着严厉。
“你那缝纫机,就是你的犁杖!手上的针线,紧着点!再紧着点!”
炭笔在“永兰”后面重重一顿。
“不光养你自己,还得搭衬着你妹妹永美!算你养一个半人!能不能再紧点?”
永兰正费力地挪动着她那条病腿,闻言猛地抬起头。
灶膛里微弱的火光映在她年轻却过早染上风霜的脸上,她看着桌面上那个“1.5”,又看看旁边懵懂的小妹永美,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痛楚,随即被一种近乎凶狠的坚毅取代。
她用力咬住下唇,直到泛白,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能!我夜里不睡觉,一定做到!”
炭笔指向十六岁的永英,她的手指还缠着昨晚大姑给裹上的破布条,冻疮的裂口隐隐作痛。
“永英,”丁大柱的目光落在她缠着布条的手上。
“你跳级念书,脑子活泛,是好事。
可光念书填不饱一家的肚子!”
炭笔在“永英”后面划下硬邦邦的一竖。
“放学,别贪玩!河沿上,沟渠边,猪草就是你的工分!
割!使劲割!换来的工分。赶上生产队有事能挣到工分,你抢着做。
你要做到既念好书,又能养活你自己!能不能?”
永英下意识地攥紧了缠着布条的手,冻疮的刺痛让她吸了口冷气。
她看着桌面上那个“1”,又看看父母愁苦的脸,一股倔强劲儿冲上来,脖子一梗,大声道:
“能!我一定能养活自己!”
最后,炭笔移到十五岁的永海名字上。
丁大柱停下了,他抬起眼,目光像两把锥子,直直钉在永海脸上。
那眼神深邃、复杂,里面翻滚着永海这个年纪还无法完全理解的沉重——
有关东北农场批斗台的风雪,有关无数次在屈辱边缘挺直腰杆的艰难,更有关那无数次午夜梦回、对“书”这个字近乎偏执的渴望。
这目光比桌上任何一道炭痕都更深地刻进了永海心里。
“永海,”丁大柱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块冰冷的铁砸在冻土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震得屋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书!必须念好!”
炭笔在“永海”的名字后面狠狠一顿,几乎戳穿了那层薄薄的炕桌板,留下一个深凹的黑点。
“这是天大的事!比吃饭还大的事!”
他死死盯着永海有些慌乱的眼睛,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钉子,要楔进少年的骨髓里。
“眼下,家里难,你得分担!放学割草、喂牛、带弟妹,去生产队挣工分。
至少要你养自个儿一半!
但心,得全在书上!念好了,出息了,将来十倍百倍地补回来!听见没?!”
永海被这目光和话语钉在原地,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想起母亲灶膛前关于“有字的书”和“无字的书”的教诲,想起学校里那些如履薄冰的日子。
此刻大姑父这近乎咆哮的叮嘱,像惊雷一样炸开在他混沌的意识里。
他猛地站直身体,胸膛剧烈起伏,迎着姑父那能穿透灵魂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声音带着少年变声期的嘶哑和一种豁出去的狠劲:
“听见了!书!我一定念好!”
那吼声在狭小的土屋里回荡,震得油灯的火焰都剧烈摇晃起来,也震得角落里昊文兰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点微弱的光。
丁大柱的目光缓缓扫过桌上所有的名字和数字,炭笔在最后重重一划,将所有名字串联起来:
“账,算清了!八口人,七份工分养家!剩下一份。”
他顿了顿,炭笔点在永海名字旁那个代表“半个人”的缺口上,声音沉如洪钟。
“我丁大柱,帮衬!帮到永海高中毕业!”
他猛地一拍炕桌,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炭屑都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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