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细雪从清晨便开始飘洒,不疾不徐,将京城覆上一层素净的白。往年的这一日,各府各院早已是炊烟袅袅,糖瓜的甜香混杂着炮仗的硝烟味,弥漫在街巷之间,一派忙碌而喜庆的迎年景象。然而今年,这雪似乎也带着几分清冷,几分沉寂,尤其是经过月前那场牵连甚广的朝堂巨震之后,许多高门大户门前车马稀疏,连带着整座京城的年节气氛,都淡薄了几分。
青囊阁内却是一番不同的光景。药香依旧氤氲,但因着年节,宋青书特意吩咐伙计在檐下挂起了几盏崭新的红灯笼,又在厅堂的角落里摆了一盆水仙,嫩黄的花蕊在碧叶间悄然绽放,给这素来清静之地添上了几许温暖的生气。几个小学徒正手脚利落地擦拭着药柜,整理着药材,脸上带着对年节的期盼。
沈云棠坐在靠窗的暖榻上,手中是一件即将完工的青色棉袍,针脚细密匀称,是为宋青书赶制的新年衣裳。窗外雪花无声飘落,屋内炭盆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她偶尔抬眼,看看在药柜前仔细核对药材账目的宋青书,他神情专注,偶尔蹙眉思索,那侧影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沉静安稳。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宁静感,如同温暖的泉水,缓缓包裹着她。
然而,这份宁静之下,并非全无涟漪。
前几日,她去了京兆府衙门的监牢。不是去耀武扬威,也并非心存怜悯,只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她想亲眼看看,那个曾经权倾朝野、将她与父亲逼入绝境的贾世清,在失去一切之后,究竟是何等模样。
牢狱深处,气味污浊。曾经的吏部侍郎,如今穿着肮脏的囚服,蜷缩在铺着薄薄稻草的角落。头发蓬乱,花白了大半,面容浮肿憔悴,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气度。他被判了斩监候,秋后处决,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在沈云棠身上停留了片刻,竟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嘲讽的笑容。
“你……来看我笑话?”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沈云棠沉默着,没有回答。
贾世清却自顾自地说下去,眼神空洞地望着牢房湿冷的墙壁:“成王败寇……古今皆然。沈云棠,你莫要得意……你以为你赢了?呵呵……这京城,这官场,今日是我,明日……未必不是你那心爱的宋大夫……欲望之海,何人能真正脱身?仇恨的种子既已种下,便会生根发芽……你今日放过了我,他日,我的门生故旧,未必会放过你……冤冤相报,何时了?哈哈……何时了?!”
那笑声在阴森的牢狱中回荡,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和疯狂。
沈云棠最终一言未发,转身离开了那里。但贾世清那“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诘问,却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了她的心底。她真的赢了吗?看着仇人身陷囹圄,家破人亡,她心中最初那强烈的快意,不知何时,已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对命运无常的悚然。
“累了么?”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云棠回过神,发现宋青书不知何时已走到身边,手中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递到她手中。茶水温热,透过瓷壁传来熨帖的暖意。
她接过茶盏,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只是觉得……有些累。看着他那般模样,听着他那番话,忽然觉得,这些年执着于仇恨,费尽心机去争斗,似乎……也并不能让人真正轻松快乐。”
宋青书在她身旁坐下,目光沉静如水:“仇恨如同双刃剑,伤敌,亦伤己。执着于过去,便如同身负枷锁前行,自然步履沉重。”他望向窗外纷飞的雪花,缓声道,“医者治病,讲究祛邪扶正。邪气已去,便需调养自身,若一味沉溺于与邪气抗争的回忆,反而会损耗自身的正气。人心,亦是如此。”
“放下”二字,说来轻巧,做起来,却重若千钧。那意味着要与过去那个被仇恨、恐惧、委屈填充的自己告别,意味着要原谅那些曾经无法原谅的伤害,至少,是放过那个因此而被困住的自己。
“我知道,”沈云棠轻叹一声,目光落在手中那件即将完成的衣袍上,“只是……谈何容易。” 她想起父亲蒙冤时自己的无助,想起被迫离家、寄人篱下的辛酸,想起贾世清威逼联姻时的屈辱,想起芍药那最终凋零的命运……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刻在心上的伤痕,岂是轻易就能抹平的?
“并非要你忘记,”宋青书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温言道,“只是不必再让那些过往,成为今日的负累。你看这水仙,”他指了指那盆亭亭玉立的花,“它的根茎曾深埋于污泥之中,但最终开出的,却是清雅芬芳的花朵。过往如同根下的泥,是经历,是养分,却不应是束缚它绽放的枷锁。”
他的话语,总是这般通透,带着医者洞察世情又悲天悯人的智慧。沈云棠心中那团乱麻,似乎被这温和的力量,轻轻梳理开了一丝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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