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这便是富贵时门庭若市,落魄时鬼魅临门。
她想起从前,谢家鼎盛时,每年光是打发各路“打秋风”的亲戚、门客、清客,就不止万两银子。那时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偶尔还会嫌弃那些人嘴脸谄媚,惹人心烦。如今想来,那些谄媚背后,何尝不是一种维系?一种在繁华表象下,脆弱而现实的生存法则。
而谢家,早已在这虚妄的繁华中,迷失了根本,抽空了基石。
“都静一静!”
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众人望去,只见谢婉清不知何时,端着一个木盘走到了母亲身边。木盘上,盖着一块素净的白布。她目光平静地扫过赵庄主和李管家,缓缓将白布揭开。
盘子里,是几件首饰。一对赤金缠丝镯子,一支点翠步摇,还有几颗零散的珍珠。那是她及笄时,各位长辈赏赐的,也是她如今仅剩的、属于自己的体己。
“赵掌柜,这些首饰,抵你那十匹杭缎,可够?”谢婉清声音平稳,听不出一丝波澜。
赵庄主凑上前,拿起那支点翠步摇,对着光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贪婪,随即又故作嫌弃:“这…成色一般,做工也寻常…罢了罢了,看在往日情分上,就算两清了吧!”他一把抓过木盘上的首饰,揣入怀中,仿佛生怕她反悔,忙不迭地带着伙计和那几匹碍事的绸缎走了。
谢婉清又转向李管家:“李管家,这套紫檀木桌椅,当期可否再宽限一月?一月之后,无论能否凑齐利钱,我谢家绝不再续。”
李管家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及笄的少女,在那双清澈却坚定的目光注视下,竟有些自惭形秽,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既如此…小的便回去禀明东家。告辞。”
两拨债主先后离去,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了。小院终于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院子的愁云惨雾。
沈月如看着女儿空荡荡的发髻和手腕,心中一痛,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清儿,苦了你了…”
谢婉清却轻轻摇头,低声道:“母亲,身外之物,去了便去了。只是今日之事,让女儿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这世间债主,如虎狼环伺,固然可恨。但最可怕的,并非外界的虎狼,”谢婉清抬起头,目光清亮,看向这破败的院落,看向惊魂未定的家人,“而是我们内心早已养成的,那只名为‘奢靡’与‘依赖’的猛虎。外债可偿,心债难平。今日之祸,根由不在他人逼债,而在往日我们自已,将金山银山,化作了噬人的债务。”
沈月如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女儿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剖开了繁华表象下血淋淋的真相。
是啊,若非往日挥霍无度,何来今日债台高筑?若非一味依赖祖荫、不思进取,何至于风雨一来,便大厦倾颓?
她环视四周,仆役虽忠心,却大多面露茫然;柳氏醒转过来,仍在啜泣,担忧着未知的明天;老太太房中,隐约传来压抑的呻吟…
真正的虎狼,从来不在门外。
它们早已被谢家自己,用无数的绫罗绸缎、珍馐美馔、前呼后拥,喂养得膘肥体壮,獠牙锋利,盘踞在每个谢家人的心里,啃噬着勇气、智慧和自立的精神。
如今,高墙倾塌,牢笼破碎,这些心中的虎狼,便与门外的债主里应外合,要将他们撕扯得粉碎。
沈月如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决绝的清明。
“福伯,”她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去,把所有人都叫到堂屋来。包括所有主子,和留下的仆役。”
“大奶奶…”
“去!”沈月如斩钉截铁,“是时候,我们自己动手,把这心里的虎狼,先清理干净了!”
夕阳的余晖,将小田庄的影子拉得老长。那简陋的堂屋里,济济一堂,却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站在前方的沈月如身上。
她面前,摆着那个从谢府带出的、沉重的紫檀木匣子——谢家的账册和剩余的所有契证、银票。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而活下去的唯一道路,就是亲手斩断那由虚荣与懒惰喂养出的,噬人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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