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藏经阁,慧明师父正在整理一批新送来的经书。见沈青瓷进来,他指了指角落里几个木箱:“这些都是从金陵栖霞寺请来的珍本,需要逐一登记造册,小心保管。”
沈青瓷打开一个木箱,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用黄布包裹的经书。她取出一本,解开黄布,是一部《楞严经》。翻开扉页,上面有一段前主人的批注:
“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
她又是一怔。这句话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此刻读来,却有了不同的感受。
妄想执着...她对自己的身份、对赵明轩的爱情、对富贵荣华的生活,不都是妄想吗?以为这些能带给她永恒的快乐,不也是执着吗?
她继续翻阅,在另一页上又看到一段批注:
“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
这句话像一根针,直直刺入她的心扉。正是因为情爱太重,她才投生到这婆娑世界,经历这许多痛苦;正是因为心念不转,她才无法抵达内心的净土。
不知不觉,夕阳西斜,藏经阁内光线渐渐暗淡。慧明师父点燃了油灯,昏黄的灯光在经书上跳跃。
“女施主今日似乎颇有收获。”老僧忽然开口。
沈青瓷抬头,发现慧明师父正微笑着看她。她想了想,诚实地回答:“读了些经书,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但...还是放不下。”
慧明点头:“放下不是一蹴而就的。就像染了尘的铜镜,需反复擦拭,才能重现光明。心也是如此,需时时观照,渐渐清明。”
他指了指沈青瓷手中的《楞严经》:“经书是擦镜的布,但擦不擦,如何擦,还要看持镜的人。”
沈青瓷若有所思。是啊,她读了这么多经书,懂了这么多道理,但若不在心上下功夫,又有什么用?
晚钟响起,暮色四合。沈青瓷向慧明师父告辞,走出藏经阁。钟声在群山间回荡,与早晨的钟声并无二致,但听在她耳中,却有了不同的意味。
晨钟唤醒沉睡的身体,暮钟则唤醒沉迷的心灵。
回到厢房,云袖已经备好了晚膳和热水。沈青瓷简单用了些饭菜,便让云袖先去休息。她自己则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那轮渐渐升起的明月。
月光如水,洒在庭院里的青石板上,仿佛铺了一层薄霜。几株瘦竹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随风轻轻摇曳。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时,也曾这样坐在窗前看月亮。那时父亲还是地方小官,家境虽不富裕,但一家人其乐融融。她常常趴在母亲膝头,听母亲讲嫦娥奔月的故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失去了那份简单的快乐?是从父亲升任尚书,全家迁往京城开始?是从她成为京城才女,受尽追捧开始?还是从她遇见赵明轩,陷入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开始?
地位、名声、爱情...这些世人追逐的东西,反而成了她快乐的枷锁。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她喃喃重复着慧明师父的话。
既然心能画出痛苦,也应该能画出平静吧?
她取来纸笔,在月光下缓缓写道:
“今夕复何夕,独坐对明月。心随竹影动,意共霜华洁。往昔浑似梦,今朝始觉缺。缺处非不足,圆满反而灭。”
写到最后两句,她停笔思索。缺处非不足,圆满反而灭——是啊,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人生有缺憾未必是坏事。若她婚姻美满、一生顺遂,或许永远不会有此刻的醒悟,永远不会去思考生命真正的意义。
她吹熄油灯,任由月光洒满房间。今夜,她第一次不再抗拒回忆,不再逃避痛苦。她让那些画面在脑海中一一浮现——与明轩初遇时的悸动,定亲时的喜悦,新婚时的甜蜜,发现柳如烟存在时的震惊,明轩提出休妻时的绝望,离开赵家时的屈辱...
像看一场别人的戏,她平静地看着这些场景来了又去。奇怪的是,当她不抗拒时,那些画面反而失去了刺痛她的力量。
钟声又响了,是暮鼓钟。沉厚的钟声在夜空中回荡,一声接一声,仿佛在为她过往的人生送行。
她忽然明白,晨钟暮鼓之所以日复一日地响起,不是因为寺僧们迂腐守旧,而是因为众生健忘——忘记生命无常,忘记时光易逝,忘记一切终将过去。所以需要钟鼓不断提醒,不断唤醒沉迷在尘梦中的灵魂。
而她,也是这众生中的一个。
夜深了,月光移到了西窗。沈青瓷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她听着山风穿过松林的声音,听着远处溪流的潺潺声,听着偶尔传来的夜鸟啼鸣。
这些声音一直都在,只是她从未静心聆听。
就像她内心的平静,其实一直都在,只是被太多的妄念遮蔽了。
“从明天开始,”她对自己说,“试着放下执着,试着重新画一颗心。”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她没有许愿,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道短暂的光芒,然后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第一次没有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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