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眼,强迫自己沉入记忆的深处。父亲的书房……来往的官员……他们的谈话碎片……
对了!是了!
景和十二年六月底,宫中一位太妃薨逝,依制,京中三品以上命妇需入宫哭临。母亲那几日身心俱疲,回府后还病了一场。而宫中丧仪,尤其是太妃之丧,内官监的太监们是最忙碌的,尤其是那些有些资历的老太监,需要负责诸多繁琐的礼仪、守灵、杂务安排。
七月初三,正是太妃停灵宫中,法事最为繁忙的时候!王德禄作为宫中老人,即便再不得势,在这种国丧期间,也绝无可能私自出宫,跑到一个吏部侍郎的府邸去“亲眼目睹”什么私藏龙袍!
这两个时间点,如同两把冰冷的铁钳,狠狠扼住了卷宗中那看似确凿的证词!一个证人,在不可能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做出了关键的指控。
荒谬!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随即又被一股熊熊燃烧的怒火取代。不是悲愤,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看清了所有丑陋把戏后的极致愤怒。
她颤抖着手指,轻抚着卷宗上那几行荒谬绝伦的文字。墨迹早已干涸,渗透纸背,冰冷僵硬。可就是这寥寥数语,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一个家族,葬送了数十条人命,将她从云端打落泥淖,让她不得不仰人鼻息,在仇敌的屋檐下曲意逢迎,耗尽心力周旋。
原来,所谓的铁案,所谓的罪证,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如此漏洞百出!
它们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这里,躺在这被世人遗忘的角落,被灰尘覆盖,被蛛网封锁,等待着,等待着有一天,一个不甘心的灵魂,前来揭开这层虚伪的封尘。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她的唇边溢出。在这死寂的、充满冤魂气息的档案库里,这笑声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悲凉。
她缓缓站起身,因久蹲而双腿有些发麻,但她浑然未觉。她走到那扇蒙尘的高窗下,仰起头。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挣扎着透进来,将她苍白的面容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
那双平日里总是蕴着三分柔顺、七分谨慎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冰雪般的冷澈与锐利。
希望。
原来翻案的希望,从未真正熄灭。它一直就在这里,在这些无人问津的故纸堆中,在这些粗陋不堪的谎言缝隙里,冷冷地注视着外面那个蝇营狗苟的世界。
她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窗棂上缓缓划过。权力……这就是权力的模样。可以凭空造出罪证,可以指鹿为马,可以将清白碾落成泥。而如今,她林清韵,也要试着去握住这权力了。不是为了害人,只是为了拿回本该属于她林家的清白,为了在那吃人的朱门浮沉中,为自己,谋一个活下去、并且是堂堂正正活下去的希望!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低声咀嚼着这八个字,唇角的弧度冰冷而坚硬。以前只觉得这话自私凉薄,如今才品出其中的血泪与无奈。在这暗无天日的深渊里挣扎,若不先为自己谋个希望,难道真要等着天来诛,地来灭吗?
她转过身,重新走回那只木箱旁,动作轻柔而坚定地将翻看过的卷宗按照原样放回,盖上箱盖,甚至细心地将拂开的灰尘稍稍拨弄回去一些,尽量恢复成无人动过的模样。
做完这一切,她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裙,抚平鬓角一丝不乱的发丝,脸上所有外露的情绪都已收敛殆尽,又变回了那个温婉恭顺的赵府如夫人。
她迈步,向外走去。脚步声依旧轻悄,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踏碎了这故纸堆里沉积了太久的死寂。
走到外间,文老书吏正靠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打盹,听到脚步声,惊醒过来,忙站起身。
“夫人看完了?”
“看完了。”林清韵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有劳老先生久候。皆是些陈年旧事,看了……反倒更添伤感。”她适时地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丝恰到好处的黯然。
老吏浑浊的眼睛看了她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唉,往事已矣,夫人还需保重身子。”
“多谢老先生关怀。”林清韵再次道谢,从袖中又取出一个小些的银锞子,放在老吏手边的桌上,“今日叨扰了,这点银子,给老先生吃杯茶。”
不等老吏推辞,她已转身,步履从容地向着档案库外走去。
门外,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檐下挂起了灯笼,昏黄的光线在夜风中摇曳。等候在外的小丫鬟连忙迎上来,为她披上一件披风。
“夫人,可要回府?”
“回府。”林清韵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
她坐上回府的青篷小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碌碌的声响。车厢内一片昏暗,只有偶尔经过灯火通明的街市时,才有流光短暂地掠过她沉静的面容。
她靠在车壁上,闭上双眼,脑海中却异常清晰地将今日在故纸堆中的发现,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剖析、印证。那两个致命的矛盾点,如同两把钥匙,在她心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充满诱惑力的回响。
翻案……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凶险万分。她面对的,不仅仅是当年构陷林家的幕后黑手,更是整个维护着这桩“铁案”颜面的庞大官僚体系,甚至可能牵扯到龙椅上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
但,那又如何?
希望,已经握在了手中。尽管它此刻还如此微弱,只是故纸堆里几行冰冷的文字,但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有了这希望,她才能在赵府那令人窒息的金丝笼中,继续忍耐下去;才能在那位权势滔天、心思难测的义父面前,继续扮演好温顺懂事的“工具”;才能在暗流汹涌的朝局中,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可能用得着的一切,包括……那位义父的罪证。
她睁开眼,眸底深处,一点寒星般的亮光,在黑暗中坚定地闪烁着。
车窗外,是帝都繁华而冰冷的夜。朱门之内,浮沉依旧。而她,林清韵,已不再是那个只能随波逐流、任人摆布的孤女。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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